這位哈姆雷特的動作輕快,心情舒暢。他在舞台上豪邁地舞動著,與剛才的入鹿大異其趣。尤其是當他站在舞台正中央,將雙手張開,傲視天空的時候,觀眾的眼裏根本容不下其他東西,隻感覺到無比強烈的刺激。
台詞是以日語來表現的。將外文翻譯成日語,語氣帶有抑揚頓挫,也很有節奏。有些地方甚至流暢得令人覺得太善辯了,文辭也很棒,但不太令人感興趣。三四郎覺得如果哈姆雷特再說多一點像日本人說的話就好了。比如像“媽媽,那豈不是太對不起爸爸了嗎?”這句台詞出現時,突然扯出個“阿波羅”然後流暢地帶了過去,然而母子兩人卻都是欲哭的表情。三四郎對這種矛盾隻覺得模模糊糊,並沒有勇氣斷定它很無趣。
也因此,當他看倦了哈姆雷特時,便看著美彌子那邊。當美彌子被人影擋住看不見時,三四郎就觀賞哈姆雷特。
當演到哈姆雷特叫歐菲莉亞去修道院的時候,三四郎不禁想起廣田老師。廣田老師說過:像哈姆雷特那種人怎麼結得了婚!
沒錯,書上好像是這麼寫的,但戲裏演得好像他也會結婚一樣。仔細想想,“去修道院!”這句話的說法似乎不太好。因為被命令去修道院的歐菲莉亞一點也不覺得難過。
幕布又降了下來。美彌子和良子離開座位。三四郎隨後也離開座位。當他來到走廊一看,她們倆正站在走廊中間,和男人聊著。那個男的從可以進出走廊左側座位的入口探出半邊的身子。當三四郎看到那個人的側臉時,便掉頭走了。他沒回到座位上去,取回寄放的鞋後便離開了。
原本就是漆黑的夜。三四郎走過燈光輝煌處,覺得天空好像正飄著雨,風吹打著枝椏。三四郎匆匆地回到住處。
半夜開始下起雨了。三四郎在被窩中聽著雨聲,抱著“去修道院!”這句話低徊著。說不定廣田老師也還醒著。老師心裏想的是什麼呢?與次郎一定是昏沉沉地深埋在他那“偉大的黑夜”之中。……
第二天三四郎有點發燒。覺得頭重重的,一直昏睡著。中午他起身在床上吃了午飯。又昏昏地睡了一覺後,這回出了一身汗。三四郎的神智變得不太清楚。就在這時候,與次郎精神奕奕地進來了。他說:“昨晚沒見到人,今天早上又沒去上課,不知道你發生什麼事,所以就過來看看了。”三四郎向他道了聲謝。
“我昨晚去了啊!你走到舞台上,隔空和美彌子說了話,我都知道呢!”
三四郎有一點昏沉,一開口就滔滔不絕。與次郎伸出手,摸摸三四郎的額頭。
“很燙喔,一定要吃藥!你感冒了啦!”
“會場太熱、太亮,一出到戶外又突然太冷太暗了嘛!那很不好。”
“很不好也沒辦法啊!”
“沒辦法也不成啊!”三四郎的話變得愈來愈短。
就在與次郎隨意應和之中,三四郎便又睡著了。一個小時過後,他的眼睛又睜開了。三四郎看看與次郎,對他說:“你還在啊?”這會兒三四郎已然恢複了平日的樣子。
與次郎問他:“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三四郎隻答道:“頭重重的。”
“應該是感冒吧?”
“應該是感冒。”
他們兩人說了相同的話。過了片刻之後,三四郎問與次郎說:“你上次不是問我知不知道美彌子的事嗎?”
“美彌子的事?在哪裏啊?”
“在學校。”
“在學校?什麼時候啊?”與次郎似乎還沒想起來。
三四郎不得已,隻好詳細地說明當時的情形。
“是嗎?也許有那麼一回事吧?”與次郎說。
三四郎覺得他真是沒責任感。與次郎也覺得不好意思,努力要想起來。好不容易他才開口。
“啊,就是美彌子要嫁人的事啦!”
“已經決定了嗎?”
“是聽說決定了,不過我並不清楚。”
“是嫁給野野宮嗎?”
“不,不是野野宮。”
“那……”三四郎說到一半又止住了。
“你知道是誰嗎?”
“我不知道。”三四郎斷言道。然後與次郎又開口。
“我實在搞不懂。這件事很不可思議,不經過一點時間是看不出事情的端倪的。”
三四郎希望他能趕快說出那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然而與次郎卻一副毫不在乎地把話咽了下來,徑自感到不可思議。三四郎忍了一會兒後,終於按捺不住,於是要求與次郎告訴他所有關於美彌子的事情。
與次郎笑了出來,不知道是為了要安慰三四郎,還是另有其因,話鋒一轉地說:“你這個傻瓜!幹嘛想那種女人。就算你想也沒有用啊!她不是和你同齡嗎?會喜歡上同齡的男人,可是老掉牙時代才有的事喔!那是古時候菜販阿七[6]的戀愛啦!”
三四郎不語。不過他並沒聽懂與次郎話裏的意思。
“這該話怎麼說?你讓一對二十歲左右的男女站在一起看看,女方一定是占上風,男的隻有被當作傻瓜的份!女人當然不會嫁給令她看不起的男人,隻有自認自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人例外。因為若她不嫁給她所看輕的人,就隻能單身過一輩子了。像一些有錢人家的小姐之類就是如此。嫁過去夫家,然後蔑視丈夫。美彌子則更甚其上。她一開始就沒打算嫁給一位她無法尊敬的人,對方如果沒那個意思也不行。光是這一點,你我都沒有資格成為她的丈夫。”
三四郎終究被歸類在與次郎那邊。他依然靜默不語。
“不過,不管你、我,都比那個女的偉大。可是不經過五六年的歲月,她是看不到我們的偉大的。而她又不可能五六年都不變動,所以說啊,你要和她結婚根本就是毫不相幹的事。”
與次郎在奇怪的地方用了風馬牛不相幹這個諺語,然後兀自地笑著。
“再過個五六年,會出現比她更棒的女人啦!因為日本現在的女性比例較高。像你這樣感冒發燒,怎麼開始啊?這世界大得很,沒什麼好擔心的。其實我自己也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也很煩惱,所以我告訴那女人說我要去長崎出差。”
“你說什麼?”
“一個和我有牽扯的女人啦!”
三四郎嚇了一跳。
“那是我以前不曾接觸過的類型的女人。我拒絕她說:‘我要到長崎做黴菌的實驗,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麵了。’結果她竟然對我說:‘我會帶著蘋果去車站給你送行的。’真受不了!”
三四郎又更驚訝了。
“那後來呢?”
“我也不知道,她可能提著蘋果在車站等候吧?”
“好過分,你怎麼做得出這麼壞的事啊?”
“我也知道自己很壞,她很可憐,但是沒辦法啊!命運一開始就把我一步步帶到這裏來。其實不久前我還充當了醫學院的學生呢!”
“你幹嘛撒那種謊啊?”
“那也是有各種原因的。後來女人病了,她要我幫她看病,我可糗大了。”
三四郎覺得很好笑。
“當時我看看她的舌頭,拍拍她的胸膛,隨便地打了馬虎眼。第二次她問我說她想去醫院讓我診療好不好?於是戲便到此為止了。”
三四郎總算笑了出來。
“那種事很多,你可以放心啦!”與次郎說。
三四郎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不過心裏覺得很愉快。
這時候與次郎第一次對三四郎說明關於美彌子的難以想象的事。據與次郎所說的,良子將有婚訊,美彌子也是。如果隻是如此的話還好,偏偏良子和美彌子要結婚的對象是同一人,所以才說令人覺得很難想象。
三四郎多少也覺得被耍了。不過良子的婚事確實是真的,他剛剛才聽說而已。說不定是錯把良子當作美彌子了。可是美彌子的婚事好像也不全然是假的,三四郎很想知道真相,正巧趁這個機會要求與次郎告訴他。與次郎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他對三四郎說:“我請了良子來看你,你直接問她好了。”他想得真周到。
“所以你把藥吃了,等她過來。”
“就算病好了,我也會躺在這兒等她來。”
兩人笑著道了別。與次郎在回途中,請了附近的醫生去為三四郎看病。
入夜後,醫生前來看診。由於三四郎不曾獨自看過醫生,一開始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醫生幫他把了脈之後,他才發現醫生是個年輕細心的男子。三四郎私自判斷他是代替主治醫師來看診的。醫生告訴他說:“是流行性感冒,今晚吃點藥,盡量別吹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