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睡醒後,三四郎覺得頭部輕鬆了許多。躺在床上時,幾乎已經恢複平時的樣子,隻是一離開枕頭,就感到昏眩。女仆進來說房間裏好悶熱。三四郎不吃不喝地仰望著天花板,有時候則昏昏地睡著。很明顯的,他是被熱度與疲勞所折磨。三四郎就這樣被折磨著,時睡時醒,他感到一種順應自然的快感。因為病情很輕的緣故。
過了四五個小時之後,三四郎開始覺得無聊。他在被窩裏翻來覆去。外頭的天氣很好。映在紙門上的日影漸次移動,麻雀吱吱喳喳地。三四郎希望今天與次郎還會來。
女仆拉開紙門說有女客人來訪。他沒想到良子會這麼早來。不愧是與次郎,動作真快。三四郎躺著,眼睛望向拉開著的門口,一個高高的身影出現在屋裏。她今天穿著紫色的和服褲裙,兩隻腳還踩在走廊上,看起來好像猶豫著是否要進房裏來。
三四郎提起肩,說:“請進!”
良子拉上紙門,坐在三四郎的枕邊。六帖大的房間裏,不但淩亂,加上今天早上沒有打掃,因此顯得很局促。
女孩對三四郎說:“你躺下來吧。”三四郎又躺了回去。他很安穩的。
“臭不臭?”他問。
“嗯,有一點。”她回道,不過她的表情一點也不顯得覺得臭。
“有沒有發燒?怎麼了?是什麼病啊?找醫生來看過了嗎?”
“醫生昨晚來過了,說是流行性感冒。”
“早上佐佐木來找我,說你病了,要我來探望你。因為他說不知道你得的是什麼病,病情好像不輕,我和美彌子聽了都吃了一驚。”
與次郎又誇大其詞了。講難聽一點,他就是要把良子引過來。三四郎心地好,他覺得對良子感到很抱歉。
“謝謝你。”三四郎說。良子從布包中取出一籃橘子。
“這是美彌子提醒我買的。”她老實地告訴三四郎。不知道這籃水果是她們之中誰買的?三四郎對良子道了謝。
“美彌子本來也會來的,但是她這陣子比較忙……她要我代她向你問好……”
“她有什麼特別的事在忙嗎?”
“嗯,有啊!”她說。那一雙大大的黑眼睛落在三四郎的臉。三四郎從下方仰望良子蒼白的額頭,他想起第一次在醫院遇見這女孩的往事。她現在看起來還是很憂鬱,同時又很快樂。所有該成為依賴的慰藉全都帶到三四郎的枕邊。
“我剝橘子給你吃吧?”
女孩從綠葉中拿出一顆橘子。幹渴的人大口地吞下芳香的甘露。
“很好吃吧?這是美彌子買的喔!”
“已經夠了。”
女孩從袖口取出一條白色的手帕擦手。
“良子,你的婚事進行得如何了?”
“那次之後就沒再進展了。”
“不是也有人在幫美彌子說媒嗎?”
“嗯,已經談得差不多了。”
“對方是誰啊?”
“是說要娶我的那個人。哈哈哈,很好笑吧!他是美彌子她哥哥的朋友。再過不久,我又要去和哥哥一起住了。美彌子一結婚,我就沒理由再打擾她了。”
“你不結婚嗎?”
“如果有想嫁的人,就會結婚啊!”
女孩說完後開心地笑了。一定是還沒有想嫁的人。
三四郎自那天起,在床上連續躺了四天之久。第五天他戰戰兢兢地下水洗澡,看了看鏡子,覺得自己有亡者之相。於是幹脆去理發廳一趟。
隔天是禮拜天。吃過早飯後,三四郎穿上襯衫、外套,裝束得暖暖的,前往美彌子家。良子站在玄關,正準備要出門。她說要去她哥哥那裏。美彌子不在家。三四郎和她一起走到門口。
“你已經完全康複了嗎?”
“謝謝。已經康複了。裏見上哪兒去了?”
“你指的是哥哥?”
“不,我說的是美彌子。”
“美彌子去教堂了。”
三四郎第一次聽說美彌子去教堂。三四郎問了良子美彌子去的教堂的位置後,和她道別。轉過三個路口後,教堂就在前方。三四郎是個和基督教無緣的人,也不曾去過教堂。他站在前方眺望整座建築。或念著布告欄上的教誨;或徘徊於鐵欄杆旁;更或偶爾靠過去看看。總之,三四郎打算在這裏等待美彌子的出現。
終於他聽到歌唱的聲音。三四郎心想應該就是所謂的聖歌吧?那是緊閉著的高窗內正在進行的事情。從音量的大小聽起來,人數應該不少。美彌子的聲音也在其中。三四郎側耳傾聽。歌聲歇了,風聲呼呼。三四郎拉上衣襟。天上飄來美彌子喜愛的雲朵。
曾經和美彌子一起看過秋天的天空。在廣田老師家的二樓。也曾經坐在田端的小河畔,那時候也不是獨自一人。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雲朵呈現羊兒的形狀。
教堂的門忽然開了,人們從裏麵出來。人們從天國回到塵世。美彌子是倒數第四個出來的。她身著條紋和服外褂,低著頭走下樓梯。她看起來很冷的樣子,縮著肩膀,交抱著雙手,盡可能和外界少一點接觸。美彌子低調的模樣一直維持到門口。走到門口後她似乎才感受到街上熙來攘往的氣氛而抬起頭來。這時候,三四郎脫下的帽子映入她的眼裏。兩個人靠到布告欄前。
“你怎麼啦?”
“我剛才去了你家一趟。”
“是嗎?那和我一起回去吧!”
女孩邁開步子,準備回家。她依然穿著低跟的木屐。三四郎刻意地靠在教堂的籬笆。
“在這裏見到你就行了,我從剛剛就一直等著你出來。”
“你可以進來的啊!一定很冷吧?”
“好冷!”
“你的感冒已經好了嗎?不小心一點,可是會再著涼的喔!你的臉色看起來還不太好。”三四郎沒有回應,從外套的口袋取出一包東西。
“這是我向你借用的錢。很感謝你!我一直想還你,結果一拖再拖。”
美彌子看了三四郎一眼,順勢地收下。然而她卻沒有收起來,隻是拿在手上看著。三四郎也看著那包錢,片刻沒有對話。美彌子終於開口:“你不缺錢嗎?”
“不,我之前就打算還你,家裏已經幫我把錢寄過來了。這個請你收下。”
“是嗎?那我就收下了。”
女孩將錢放進懷裏。當她的手從外褂掏出來之後,手裏拿了條白色的手帕。她將手帕放到鼻子前,看著三四郎。看起來好像在嗅手帕一樣。突然那隻手伸了出來,手帕出現在三四郎麵前。強烈的香氣撲鼻而來。
\\\"heliotrope.\\\"女孩輕聲地說。
三四郎的臉本能地後退了。heliotrope的香水瓶子、四丁目的晚霞、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高掛著的太陽。
“聽說你要結婚了?”
美彌子將白色的手帕塞回袖口裏。
“你知道啊?”她一麵說,一麵眯起雙眼看著三四郎。那眼神像是要把三四郎擱得遠遠的,卻反而太過在意將他疏離的模樣。隻有眉毛沉著。三四郎的舌緊頂著上顎緊閉著雙唇。
女孩注視了三四郎片刻之後,悄悄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將她纖細的手放在濃眉上,說:“吾輩知罪,罪惡常在。[7]”
那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但三四郎清楚地聽見了。三四郎和美彌子就這樣道別了。回到住處後,三四郎接到母親拍來的電報。打開電報一看,原來是問他什麼時候要回家。
【注釋】
[1] Theatron(希臘語)意為“觀眾席”。
[2] Orchestr(希臘語)意為“合唱團席”。
[3] Skene(希臘語)意為“演員休息室”或“舞台”。
[4] Proskenion(希臘語)意為“舞台”。
[5] 蘇我入鹿是飛鳥時代的朝臣。因欲享政權而專橫霸道,於皇極天皇四年時招致中大兄皇子與中臣鐮足在宮中殺害。此小說所描述的戲劇是在1908年(明治四十一年)11月24日起,為期四天於本鄉劇場演出的。
[6] 菜販阿七即江戶本鄉駒入追分的菜販市左衛門之女。阿七和丈夫阿寺的仆役產生奸情,她相信火災能使她和情人再度相會,於是縱火,後於天和三年被處刑。井原西鶴的《好色五人女》、紀海音的《菜販阿七》中都出現這個角色。
[7] 《舊約聖經》中第五十一篇第三行的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