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不準我讀書著書構思講演,不準我吃酒(可以吃茶吃煙)。我的寶貝,你想這種生活我如何能過得(二十八晚寫)。
神經過敏的張君勱,聽了醫生的話,天天和我吵鬧,說我的生命是四萬萬人的,不能由我一個人做主,他既已跟著我,他便有代表四萬萬人監督我的權利和義務。我們現在磋商的條件:
1.除了本校正功課每日一點鍾外,其餘講演一切停止。
2.除了編《中國政治思想史》講義,其餘文章一切不作。
3.陽曆十二月三十一日以前截止功課,回家休息。
4.每星期一、三、五之佛學聽講照常上課(此條爭論甚烈,君勱現已許我)。
5.十日後醫生診視說病無加增則照此實行,否則再議。
我想我好好的一個人,吃醉了一頓酒,被這君勱捉著錯處(呆頭呆腦,書呆子又蠻不講理),如此其欺負我,你說可氣不可氣。君勱聲勢洶洶,他說我不聽他的話,他有本事立刻將我驅逐出南京。問他怎麼辦法?他說他要開一個梁先生保命會,在各校都演說一次,不怕學生不全體簽名送我出境。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從今日起已履行君勱所定契約了,也好,稍為清閑些。
懶得寫了,下回再說。
以上二十九日
民國十一年十一月
31.1922年12月25日致思順書
寶貝思順:
十二月十二日的信收到了,歡喜得很。我現在還在南京呢。今日是護國軍起義紀念日,我為學界全體講演了一場,講了兩點多鍾。我一麵講,一麵忍不住滴淚。今把演稿十來張寄給你。我後日又要到蘇州講演,因為那裏學生盼望太久了,不能不去安慰他們一番,但這一天恐怕要很勞苦了。我雖然想我的寶貝,但馬尼拉我還是不願意去,因為我不同你媽媽,到那裏總有些無謂的應酬,無謂的是非,何苦呢?我於你媽媽生日以前,一定回到家,便著實休息半年了。
爹爹 民國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32.1923年1月7日致思順書
寶貝思順:
我三十一夜裏去上海,前晚夜裏回來,在上海請法國醫生診驗身體,說的確有心髒病,但初起甚微,隻須靜養幾個月便好,我這時真有點害怕了。本來這一個星期內,打算拚命把欠下的演說債都還清,現在不敢放恣了,隻有五次講義講完就走(每次一點鍾),酒是要絕對的戒絕了,煙卻不能。醫生不許我多說話,不許連續講演到一點鍾以外,不許多跑路(這一著正中下懷),最要緊是多睡覺(也願意),說這一著比吃什麼藥都好。我回家後,當然一次講演都沒有,我便連日連夜睡它十來點鍾,當然就會好了。你卻不許掛心,掛心我就什麼都不告訴你了。我本來想到日本玩玩,可巧接著日本留學生會館來書要我去講演,而且聽說日本有幾個大學也打算聯合來請,嚇得我不敢去了。(若沒有病,我真高興去。)今年上半年北京高師要請我,要和別的學校競爭,出到千元一月之報酬。(可笑,我即往,亦不能受此重酬。)東南大學學生又聯合全體向我請願,我隻得一概謝絕了。回津後隻好杜門不出,因為這幾年演講成了例,無論到什麼地方也免不掉,隻得回避了。我準十五日回家,到家當在汝母生日前兩日哩。思成和徽音(徽音:即林徽因,中國著名的建築學家和文學家,是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築學家,被胡適譽為“中國一代才女”。林徽因原名林徽音,隻因當時有一男作家叫林徽音,她擔心日後兩人作品相混,遂改為林徽因,並說:“我不怕人家把我的作品當成他的,隻怕把他的作品錯當成我的。”但是在梁啟超的家信裏,仍然稱呼她為“徽音”。)已有成言,我告思成和徽音須彼此學成後乃定婚約,婚約定後不久便結婚。林家欲即行定婚,朋友中也多說該如此。你的意見怎樣呢?
爹爹 民國十二年一月七日
33.1923年1月15日致思順書
寶貝思順:
我現在就上車回家了,明天晚上就和你媽媽弟弟妹妹們在一塊了,現在很想起你。這幾天並未有依醫生的話行事,大講而特講,前天講了五點鍾,昨天又講四點鍾,但精神卻甚好。幾個月沒有飲酒了,回家兩天就是你媽媽生日,我想破戒飲一回,你答應不答應?回家後打算幾個月戒講演了,但北京高等師範學生正在和我找麻煩,因為我早答應過今年(陽曆)上半年在那裏講。打算專門寫字和打牌,你聽見想一定歡喜。
爹爹 民國十二年一月十五日
難得這一點時候沒有事,沒有客,所以寫這幾張紙。
34.1923年1月21日致思順書
寶貝思順:
我現在回家看見許多小寶貝,忘記了你這大寶貝了,把三張好玩的小照寄給你的三個小寶貝罷。
爹爹 民國十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35.1923年1月24日致梁思順書
寶貝思順:
我告訴你一件事,令你嚇殺!舊曆初二日,講學社所聘杜裏舒博士來津講演,我往車站歡迎他,借李賓四馬車坐去。才出到大馬路交叉處,被街上電車橫撞過來(事後回想真危險,真是間不容發,好在車已經過去大半,僅撞後輪,故不至傷),車撞壞了,人馬俱倒在地上,但我僅僅擦破頭皮少許,腿上微微酸痛而已。那日我仍在南開講演,晚上又與張君勱、林宰平、丁在君等談過通宵。初五日,你姑丈偕曼宣、孝高來,一連打了三日三夜的牌。他們今晨回京去。我足足睡了一天。過年以來,一件正經事未做,就隻談天頑耍。你母親把大大小小的孩子(從七叔起到達達)都帶到北京去了。家中隻有司馬懿和六六,我從今日起又做我的正經功課了。
你們攢下那幾個錢,最好是買七年長期公債。此項公債現時價格不過三折餘,計可得一分八厘以上之利息,其還本付息由總稅司,安格聯經理極穩實。汝等若欲辦此,我可托徐振飛一手替你們經營(將息作本再添買),我現在也托他,你們可以當附屬品也。
手此,並間希哲春禧。
爹爹 二十四
36.1923年5月8日致思順書
寶貝思順:
你看見今日《晨報》,定要嚇壞了。我現在極高興地告訴你,我們借祖功宗德庇蔭,你所最愛的兩位弟弟,昨日,從閻王手裏把性命爭回。我在西山住了差不多一個月,你是知道的,昨日是你二叔生日,又是五七國恥紀念,學生示威遊行,那三個淘氣精都跟著我進城來了。約摸十一點(午前)時候,思成、思永同坐菲律賓帶來的小汽車出門,正出南長街口被一大汽車橫撞過來,兩個都碰倒在地。思永滿麵流血,飛跑回家,大家正在驚慌失色,他說快去救二哥罷,二哥碰壞了。等到曹五將思成背到家來,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兩個孩子真勇敢得可愛,思成受如此重傷,忍耐得住,還安慰我們,思永傷亦不輕,還拚命看護他的哥哥。眼睛也幾乎定了。思忠看見兩個哥哥如此,哇的一聲哭起來,幾乎暈死。我們那時候不知傷在何處,眼看著更無指望,勉強把心鎮定了,趕緊請醫生。你三姑丈和七叔乘汽車去(幸我有借來的汽車在門口),差不多一點鍾才把醫生捉來。出事後約摸二十多分鍾,思成漸漸回轉過來了,血色也有了,我去拉他的手,他使勁握著我不放,抱著親我的臉,說道:爹爹啊,你的不孝順兒子,爹爹媽媽還沒有完全把這身體交給我,我便把他毀壞了,你別要想我罷。又說千萬不可告訴媽媽。又說姐姐在哪裏,我怎樣能見他?我那時候心真碎了,隻得勉強說,不要緊,不許著急。但我看見他臉上回轉過來,實在亦已經放心許多。我心裏想,隻要拾回性命,便殘廢也甘心。後來醫生到了,全身檢視一番,腹部以上絲毫無傷,隻是左腿斷了,隨即將裝載病人的汽車開來,送往醫院。初時大家忙著招呼思成,不甚留心思永何如。思永自己說沒有傷,跟著看護他哥哥。後來思永也睡倒了,我們又擔心他不知傷著哪裏,把他一齊送到醫院檢查。啊啊!真謝天謝地,也是腹部以上一點傷沒有,不過把嘴唇碰裂了一塊,腿上亦微傷,不能吃東西。現在兩兄弟都在協和醫院同居一房,思永一個禮拜可以出院,思成約要八個禮拜。但思成也不須用手術(不須割),因為骨並未碎,隻要紮緊,自會複原,今朝我同你二叔、三姑、七叔去看他們,他們哥兒倆已經說說笑笑,又淘氣到了不得了。昨天中飯是你姑丈和三姑合請你二叔壽酒,晚上是我請,中飯全家都沒有吃,晚飯我們卻放心暢飲壓驚了。我怕你媽媽著急發病,昨日一日瞞著沒有報告,今朝我從醫院出米,寫了一封快信,又叫那兩個淘氣精各寫一封去,大約你媽媽明天早車也要來看他們了。內中還把一個徽音也急死了,也餓著守了大半天(林家全家也跟著我們餓),如今大家都歡喜了。你二叔說,若使上帝告訴我們,說你的孩子總要受傷,傷什麼地方聽你自擇,我們隻有說是請傷這裏,因為除此以外,無論傷哪裏,都是不得了。我們今天去踏察他們遇險的地方,隻離一寸多,便是幾塊大石頭子,若碰著頭部真是萬無生理。我們今天在六部口經過,見一個死屍橫陳,就是昨天下午汽車碰壞的人,至今還沒殯殮,想起來真驚心動魂。今年正月初二,我一出門遇著那麼一個大險,這回更險萬倍,到底皆逢凶化吉,履險如夷,真是徼天之幸。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因為《晨報》將情形登出,怕你一見嚇倒,所以詳細寫這封信。我今日已經打了二十多圈牌了,我兩三日後仍回西山,我在那裏住得舒服極了(每日早起又不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