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長,長城長

十萬役夫淚汪汪

離家出走千千日

荒了地,塌了房

苦了你的妻和娘

到死不得回故鄉……

為什麼這首歌謠如此傷感淒涼?

你從磚礫中扒出一具屍骨,用一掬掬清淚清洗著上麵烏黑的泥土,撫慰著死者的亡靈,使之得以安心地沉眠到永恒;而你一聲聲驚天動地的哭喊,震得那個堅如磐石的朝代一陣風雨飄搖。

歲月悠悠,如今,你的英名守候著一個空曠寂寥的寺院,落寞孤寂。隻有你麵前流淌著的這條漆水河還在低聲地嗚咽,仿佛還在吟唱著那首亙古不變的歌謠。

史海滔滔,縷縷時光載著悠悠的情思,投給你絲絲斷想。你看見那些身穿漆黑色鐵甲的武士們石雕般地佇立在沿途的工地上,襤褸的旗幟飄在淒厲的風裏。你分明看見大帳內的那位將軍,他那張瘦長的臉上布滿了疲倦和無奈的表情。那時,他對來自任何一方的緊要軍機情報不屑一顧,所有的傳令兵都被他擋在大帳以外。往日旋動如飛的狼毫筆現在凝結在手,似有千斤,很難在竹簡上留下一言半語。

八百裏的一段漫長的距離,一段最為壯觀的工事,長城總長度的十分之一工程,就這樣毀於一旦,毀於你這個弱不禁風的民間女子的哭聲中,而且真真實實的發生了,並且是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發生了!何等的滑稽、可笑!怎會讓心如磐石的鐵麵將軍相信這一事實?這位名叫蒙恬的築城將軍決計去看個究竟。

你就是在那一刻裏見到了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的男人。他像一輪太陽,讓你心中那個朝思暮想的,僅僅有過一夜情的丈夫範杞梁如同冰雪一樣一點點消融。他山嶽一樣偉岸,銀發長須瀑布一樣順著肩頭流瀉而下,雖然年事已高,但氣宇軒昂,體態輕健,目光裏充滿著慈祥的光芒。見到他的第一眼,你的嘴唇不再哆嗦,你的內心不再驚慌。你知道,僵屍和白骨中爬出來的自己一定是醜陋、肮髒,而在這樣一個父親一般注視著自己的男人麵前,你一點也不羞怯。

將軍打量著你這個奇女子。他被眼前的你驚詫了。你羸弱的身上,隻有幾條破爛不堪的布條纏著,麵龐焦黑,雙手瘦骨如柴,胸乳幾乎裸露在外,隻有一雙明亮的眸子還在亂發覆蓋著的麵龐上滾動,像亂草叢裏兩顆黑色的寶石。

這就是苦難歲月的傑作。蒙恬的心重重地沉了下來。他伸出寬大的手臂,緩步走上前去,扶你起身。你枯瘦的小手被牢牢地攥進他溫熱的大手裏,你能感到他的心在顫抖。就在這一刻,將軍又一次驚詫了。借著風力,他隱約地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一陣哀哀怨怨的歌聲,一種由千萬個女子的聲音交彙在一起的如泣如訴的歌聲。他看見大漠遠處閃動著的點點星火。方圓幾十裏,目所能及的地方,破碎的帳篷漫山遍野、無窮無盡,那些披頭散發,白衣素裹的女人手持燈火,聲聲呼叫著親人的名字。聲音時隱時現,時強時弱,那情形,完全是鬼蜮世界的無盡的宣泄和呐喊。將軍頓然覺得他胸膛裏跳動著的心,像掉進了海水裏的土坷垃,在一點點地消融。

薑女啊,薑女,無數個薑女,是你們把淚光凝在鋒利的刀刃,用淒冷的悲情去衝淡令人窒息的血腥。你們無盡的哭聲哭軟了親人的手,哭碎了親人的心。是你們高高在上,俯視著磚牆下冤屈的魂靈和暴野的白骨。將軍覺得雙腿有些站立不住。

將軍從你身上看到了那個永遠的不為人知的秘密。這段長城是民夫們在你們這些薑女們淒哀的呼喚和武士們無情的皮鞭下所修建的一段最糟粕的工程。就在那個黎明時分,將軍莊嚴地從頭上摘下那頂烏黑的頭盔。他隨即下令,將你和其他所有和你一樣的被稱為薑女的女人一起送回故鄉。

而你卻沒有力氣再站立起來。你躺在將軍的腳下,如同躺在陽光裏,周身溫暖極了。你仿佛覺得你已經變成了一株向日葵,而將軍就成了你仰視的太陽。你在無盡的幸福中靜靜地去了。

將軍鐵青著臉,沒說一句話。他又聽見了像浪潮一般湧入耳際的歌謠,充滿著無可奈何的哀怨:

孟薑女,哭長城

淚滴長城黑窟窿

城牆塌了幾千裏

折了蒙恬十年功……

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