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過節,我和妻兒都要回老家鄉下住上一兩天。溫泉是寄養在我七媽家的孩子。七媽家和我老家挨鄰隔壁,溫泉7歲,兒子5歲,他們是形影不離的好夥伴。

溫泉寄養在我七媽家已經兩年。溫泉的父母在南方打工,兩年沒回來,說沒積攢幾個錢,來回的路費要大幾百元。溫泉的祖母死得早,大前年,溫泉的祖父在犁田的時候,高壓線從天上斷下來,像一條火龍在水田裏來回地跑,被當場擊死在田裏。我七媽和溫泉的父母同屬一個祖父母,我老家離學校近,隻一裏路,溫泉的老家離學校遠,得翻七八裏山路,溫泉的父母就把溫泉寄養在我七媽家。我七媽每月都能從郵局領到一筆50元彙款,那是溫泉的生活費。溫泉的父母很準時,從不拖欠。至於溫泉上學的費用,則提前一兩月寄到。

我常想,兒子多次催著我回老家看他奶奶,多半是因為老家有一個溫泉。每次剛到老家門口,兒子就高聲大叫,“溫泉!溫泉!”絲毫也不掩飾別後的喜悅。很快,從七媽家裏飛出一個流著清鼻涕、高卷褲腳、赤著腳丫的溫泉來。

流清鼻涕、赤著腳丫是溫泉定格在我腦中的形象。我對流鼻涕很敏感,兒子愛流清鼻涕,流過後就是咳嗽、發燒,然後打針、輸液、吃藥,不折騰十天半月,根本無法治愈。我多次提醒過七媽,七媽笑嗬嗬地說,不礙事,鄉下娃兒就是這個樣子。我母親也附和,說溫泉抵抗力強,不咳嗽,不發燒。溫泉和我兒子玩的時候,我確實聽過他咳嗽,並且很強烈。可能七媽他們太馬虎,沒聽見。可能溫泉確實抵抗力強,過幾天,就好了。溫泉好像在春、夏、秋、冬四季赤著腳丫,我兒子已經穿上皮鞋、襪子,溫泉還赤著腳丫在坡前坎後瘋似地跑跳。有一次,兒子向我提了個請求,要送溫泉一雙鞋和襪子。這大概是去年秋末。我答應了,我和兒子把鞋和襪送給溫泉,我七媽一邊說著感謝話,一邊說,鄉下娃兒就是這個樣子,不礙事。

回老家,父母總要弄些好吃的,其實也隻是一些臘肉、雞、鴨。對這些鄉下的奢侈品,兒子常常不屑。真正讓兒子享受到他爺爺、奶奶這些愛心的,是溫泉。兒子到老家,他和溫泉幾乎是同玩、同吃。我們叫溫泉吃飯,溫泉也不客氣,我七媽也不幹涉,溫泉抓起碗、筷,不停地把臘肉、雞、鴨往碗裏搛,往嘴裏塞,沒有停息的意思。好幾次,妻大聲止住,說,不能吃了!吃四碗了!五碗了!妻是醫生,她對孩子的飲食很講究。在溫泉的映襯下,兒子常能吃大半碗、一小碗飯菜,這讓我和妻相當滿意了。

兒子和溫泉玩也有不愉快的時候,這時,兒子總是跑過來,抱著妻或我的腿,撒著嬌,喊爸爸!媽媽!然後訴說一通。溫泉遠遠地站在那裏,望我們。那是一種讓人揪心的眼神。溫泉揉著濕潤潤的眼。我和妻走過去,溫泉傷心地抱著我們哭。

有時,我也和溫泉擺擺龍門陣。我問,溫泉,爸爸、媽媽呢?答,深圳打工。我說,打工幹啥?溫泉說,嘿!幹啥都不曉得?掙錢!我說,掙錢幹啥子?答,修房子。我說,修房子幹啥子?答,娶媳婦!溫泉告訴我,這是爸爸、媽媽告訴他的。我說,媳婦是啥子?溫泉搖著頭,很茫然,這大概他的父母還沒告訴他。我問溫泉,長大後,幹啥?他說,到深圳,打工,找爸爸、媽媽!

父母年齡大了,我們特意為他們裝了一部電話。一時,我們老家成了周圍鄉親的信息周轉站。去年三十,我們回老家過年。溫泉一早就跑過來和兒子一齊放鞭炮,做遊戲,看大人置年禮辦年事。到了晚上,溫泉和兒子一起吃過年飯,給大人一起放過鞭炮、敬過灶神,看春節聯歡晚會了,還沒有走的意思。母親解釋說,今晚,溫泉的父母要打電話過來,溫泉在我家等電話。溫泉的父母難得打電話過來,母親說,電話費貴,犯不著。晚上10點剛過,溫泉父母的電話來了。母親說,10點後,話費減半算。我們不知溫泉的父母在電話那端說了些什麼。等到溫泉說話,溫泉說,曾禹童(我兒子)有爸爸、媽媽!然後溫泉放聲大哭,溫泉“啪!”地把電話掛了。

那晚,溫泉和我的兒子睡在一起。

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