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香琴來到澡堂當搓背工的時候,姨父劉鬆山已經解甲歸田,在家幫助保姆照看外孫,表姐劉美蘭和姐夫郭衛民打理澡堂的生意。澡堂門楣上懸掛一塊精致的黑色匾牌,上書四個朱紅色的行書大字:衛民浴池。所有的老顧客和理發師老張,以及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的男搓背工小馬、小楊、小朱、小苟、小牛們,都客氣而恭敬地喊姐夫老板,而喊表姐老板娘。美蘭自己沒感覺有什麼不對,香琴卻感覺別扭。
你就心甘情願地把你和姨父創下的家業交給他了?
這有什麼啊?兩個人一起過日子,什麼你的我的?
你就對他這樣放心,澡堂改姓郭了?
那你說叫什麼?叫美蘭浴池?那我還不幹呢,多別扭。
反正是小白臉,沒好心眼。
美蘭嗬嗬笑了,對香琴說,那你以後替姐盯緊點,你姐夫膽敢胡作非為,我們就收拾他。
姐,你的事兒,沒二話。香琴忙不迭地點頭。
這個郭衛民,說起來是個老板,可一直像一個救火隊員一樣忙來忙去。他的技術無疑是浴池裏最全麵最精湛的,哪裏有問題,他就出現在哪裏,哪裏人手不夠,他就第一時間衝上去。燒鍋爐、搓背、打掃衛生、捅廁所,他每天忙得團團轉。但是,隻要閑下來,他就捧著書看,看得迷三倒四的,有時候喊他,連喊幾遍他也不答應。他掉進書裏麵出不來了。
除了愛看書,從郭衛民身上還真找不出來多大的毛病。但是就是這個小毛病,一樣讓香琴看不慣。一個開澡堂的,整天光著個大脊梁,踢踏著破拖鞋,穿著個大褲衩子,裝什麼大學教授!香琴忍不住,就跟美蘭嘀咕。
美蘭說,你還別說,當初他剛來澡堂的時候,就因為他愛看閑書,沒把你姨父活活氣死。讓他燒鍋爐,他看書看得忘記添煤,水沒燒熱,顧客嗷嗷叫。讓他搓背,客人都等著呢,他也得把正在看的那頁書看完,才舍得合上。你姨父幾次要攆他滾蛋。
那他怎麼沒滾蛋呢?
你說呢?
我姐夫哪點兒好,你就嫁他?就圖他高、白、帥,像畫兒一樣?
當然,你說的沒錯,這也是理由。重要的是,他勤快、聰明、能幹,學什麼會什麼,幹什麼像什麼。還有更重要的,他本來應該讀大學,做大事情的。他年齡和我一般大,讀高中比我晚兩年,農村人,啟蒙晚。他本來可以讀大學的,可能卷子被判錯了,才落榜。
這種鬼話你也相信?
劉美蘭抿嘴笑了一下。郭衛民高考落榜的故事,劉美蘭不止一次聽他自己說過。那年八月,他盼星星、盼月亮,卻盼來了高考落榜的消息。分數出來了,他的分數離分數線僅有3分之遙。更離奇的是,他的政治課成績隻有12分,區區的12分!所有老師和同學都搖頭,不肯相信。他的政治課雖然不是強項,但哪回考試也都在70分以上。肯定是評卷的人沒寫清楚,錄分的沒看仔細,把72分抄成了12分。如果總成績加上60分,他一準能上中國一流的大學。一個老百姓的孩子,誰替你出頭呢?認命吧。當他滿臉沮喪地回到黃泥灣時,他爹一蹦三尺高。你不是說沒問題嗎?怎麼差了3分?八輩祖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他爹惡狠狠地罵。他一怒之下,背起剛剛從高中學校背回的行囊,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黃泥灣,走得不知去向。好幾年以後他才知道,那天早晨,他前腳剛剛離開黃泥灣,他的高中班主任老師後腳就趕到了他家。學校看他是棵好苗子,不忍心就這麼毀了,讓他回學校複讀,一年的學雜費全免。但是,他坐汽車到了義陽市,背著行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悠。他看見一則招聘廣告:本澡堂招聘鍋爐工一名。他探頭往門裏看看,門邊有個躺椅,有個笨熊似的胖老頭躺在上麵。這個胖老頭就是澡堂老板劉鬆山,劉美蘭的爹,他後來的嶽父。
我當然相信。我們課本上的東西,我問他什麼,他答什麼,沒有他不會的。當年我讀書讀得一塌糊塗,很多知識都沒有學會,後來問他,他全會。這個能裝嗎?要不,你裝一個給我看看?
香琴朝美蘭丟了個白眼,撇了一下嘴。美蘭趁她不注意,把一隻手伸到她腋窩裏,胳肢她。美蘭一邊撓,一邊問,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你信不信?香琴早笑得癱軟了身子,趴到了椅子背上。
姐,當年是姐夫追的你,還是你追的他?安靜下來後,香琴忍不住好奇地問。
美蘭不回答,光笑。
好姐姐,你就說說吧。香琴搖晃著美蘭的肩膀。
美蘭被她纏不過,隻得說,這你還看不出來嗎?
香琴興奮地說,他追的你,對吧?
他當時是打工仔,我是什麼人啊?老板的掌上明珠。如果不是我主動,他有這個賊心,能有這個賊膽嗎?美蘭得意地說。
搞半天,是你追的人家啊,真掉價。香琴撲哧笑了。
美蘭說,人和人不一樣,我還就喜歡他讀書的樣子。
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