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著自己的固執,一直這樣。譬如有人問我你的家鄉在哪裏的時候,我時常會愣一下,想一下,然後說,在河北,交河鎮。他們聽我的口音不太像本地人。我自己感覺,我已經是本地人了,很是了,三十多年,我努力讓自己變成本地人,也努力學習著本地的口音。在這個地方,我都快變成一棵樹了,已經深深地紮下了根。是的,其實當他們問我家鄉在哪裏的時候我想到的是一棵高大蒼老的槐樹,我有著自己的固執,我把那棵槐樹當成是自己的家鄉。我的家鄉是一棵樹。我真是這樣想的,雖然從來沒好意思這麼回答。別人問起,我先想到的就是那棵樹,有半邊已經死去,隻剩下曲延的枯枝顯現著它的蒼老,而另外的半邊則枝繁葉茂,有層出不窮的樹葉和藏在其中的小鳥,像烏鴉。我已經有四十幾年沒有回去了,四十……四十五年了。我想我再也不回去了,現在我居住在南方,已經適應了它的全部,不隻是橋和水,不隻是連綿的雨和它的窄巷,不隻是這些。我已經在這個被稱為南方的地方紮下了根,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妻子去年因病離我而去,而兩個孩子都已成家,大女兒的兒子也上了小學),何況,我老了,某種疲憊和病一起侵入了我的骨頭,而骨頭裏還存有一塊很小的彈片。四十多年,它也長成我的骨頭了,和骨頭一起支撐著我的衰老,它是……還是不提它了。
也許是老了的緣故,也許是房子裏時常隻剩下我一個人的緣故,這些日子,我時常會夢見那棵老槐樹。真的,我有著自己的固執,我一想起家鄉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棵槐樹,然後是我們家的老房子,如歸旅店。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知道是出於怎麼樣的固執,我想到的家鄉隻有那麼小的一點兒,仿佛在我們家的房子之外,在這棵老槐樹略遠一些的地方便不再是家鄉,我的大伯家不是,四叔家也不是,王家染房也不在我的“家鄉”之內。真的,不知道是出於怎樣的固執。也許,是我最近的夢裏,出現的隻是那棵老樹,那幾間破舊的房子而已。也許根本不是夢見,我隻是想到了它,自從白內障慢慢籠罩我的雙眼以來,我就分不清哪些是自己想到的,哪些是自己夢見的,分不清哪些是現在發生的,哪些是記憶中的。妻子死去之後,每天一覺醒來,我就和她說話,我能看到她坐在另一邊,在忙手裏的活兒,我說的三五句她能聽到自己耳朵裏的也許隻有一句,半句。我知道她死了,消失了身體和溫度,可我能看到她。我給她講我的夢見,講我的家、我的父親和兄弟,在她活著的時候我們很少這樣說話。我們很少說話。
在她死後,我和她有話說了。
我說我的家鄉,說那棵老槐樹,如歸旅店,交河鎮。說滹沱河裏的水和魚,說那裏的人。我說我的夢見。
出現在我夢裏的首先是那棵槐樹,據說它是我爺爺的爺爺種下的,那時,他剛剛帶領全家遷到交河。據說我爺爺的爺爺是個秀才,得了功名的他卻沒有得到家族的尊重,相反,他的哥哥嫂子還處處相逼,總想壓在他的頭上,而我的這位祖先也並沒有好脾氣。(四叔說這位名諱玉堂的老老爺爺還犯下了一個什麼樣的錯,具體是什麼錯他並不清楚,這是聽外姓的人講的,反正他犯得很無賴很荒唐,於是遭到了家族的孤立和懲罰,在原來的村裏住不下去了,所以才有後來的搬遷,但我父親堅持沒有這樣的事兒。他隻是脾氣大了些,而已。)他遷離了原來的劉官屯,讓自己和這棵槐樹一起在交河鎮埋下了根。我爺爺的爺爺,購買了宅子,在我的爺爺的時候將它改造成了大車店,到我父親的時候,它有了那個並不十分恰當的名字,如歸旅店。在我爺爺的爺爺種下的那棵槐樹旁,他的兒子我的老爺爺也種過一棵槐樹,但在我出生前,四叔和我父親分家,那棵槐樹被我四叔砍掉了,據說他和我父親因此還生了不少的氣。我爺爺也種過一棵槐樹,一棵棗樹,但都沒有成活。到我記事的時候,我們家門前隻有那一棵大槐樹了,它足夠蒼老,有半邊已經死去,剩下的半邊卻還鬱鬱蔥蔥,藏得下偶然落下的鳥和偶然來到的蛇。我記得有一次我從樹下經過,一條綠色的小蛇不知出於怎樣的原因突然落到了地上,比我大兩歲的二哥嚇得尖叫了一聲,而我的大哥則飛快地撲上去,抓住蛇的頭和尾,將它拉成了兩斷。大哥說,這樣的蛇無毒,沒什麼可怕的,但不能讓它數過你頭上的頭發來,否則你就完了,就遭到它的咒了,所以見到這樣的蛇不能放過。他提著血淋淋的兩段,故意地朝我們走來。
之後的許多年,我都不太敢走近那棵槐樹,盡管它有巨大的陰涼可以躲避和減輕曬卷了樹葉和肌肉的火熱,盡管它還可以避雨,不讓寒冷的、發黏的雨點落到身上。我總是感覺,說不準什麼時候,一根樹枝就會悄悄地變化,變成一條綠蛇甩到我的頭上(這種落葉的喬木有暗灰色的幹和綠色的枝)——這並不是個玩笑。當年,我的擔心可沒有一點兒玩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