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了,那棵樹在我的夢裏還是那個老樣子,它沒有特別的變化,當然,在夢裏,如歸旅店也還是老樣子,也沒有特別的變化。這不是真的,我離開的時候它就……我很希望它沒有變化。我願意把我的夢見和想見都依然看成是真的,是現在,雖然,我常常無法完成對自己的欺騙。到我這個年齡,真的假的,看見的或者是夢見的似乎都已不太重要,我也不想再去分辨它,不想再去區別。在這個被我的父母稱為南方的地方,在這個一個人住的房間裏,在昏暗和一些潮濕感,和自己微弱的視力和時而發作的病痛中間,我靠這些真的假的,想到的和夢見的生活,它們是我的水和鹽、我的空氣和呼吸。除了這些,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能去打發那些餘下的,好的或並不怎麼好的時間。
想起那棵老槐樹,我就會想起一個遙遠的黃昏。
那麼,遙遠。
一個秋天的黃昏。一想到那個黃昏,悲涼便從中彌漫了過來,很快地彌漫到我的全身。其實那個黃昏沒有什麼特別,我自己也說不清悲涼是如何發生的,可它就是發生了。我老了。喜歡回憶一些過去的事,我總是把任何在回憶中出現的東西都抹上一些悲涼。像對這棵樹。像對,樹後麵的如歸旅店。
從那個黃昏開始。對於記憶中的老槐樹,記憶中的如歸旅店來說,那個黃昏卻是唯一的講述途徑。要想到達我記憶中的如歸旅店,必須先到達那個黃昏。我父親從裏麵走出來,他站在街上,黃昏給他的身子抹了一大片的灰。這樣的灰同樣抹在對麵的牆壁上。樹葉在風中緩緩下落,如果風大些,這飄落的樹葉就會被卷起,從而使得黃昏和整個秋天都顯得更涼。我父親站在灰中,和那些經過的、同樣被大片的灰籠罩的過路人點著頭,此時,他的手上多了一把掃帚。這是我父親每天要幹的事。我父親一直在忙碌,他要幹的事很多。他掃走一些落葉,而更多的落葉在他掃過之後重新粘在他所掃過的那塊地上,直到,冬天來了,所有的樹葉全部落光。
那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黃昏。沒有故事的黃昏。在日本人來臨之前,我們的每一天,每一年的秋天的黃昏都是這樣度過,甚至,即使在日本人來了之後,我們仍然經曆了無數這樣的黃昏。可我總是記起它。除了那個黃昏,我率先想到的還有在我們如歸旅店門外的兩個生著厚厚的鏽的鈴鐺,它們在風中沉悶地自己敲響。是的,我總是先想起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據說,它們是我爺爺掛上去的,我父親總說將它們拿下來擦擦上麵的鏽,他說過不止一遍。這本來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可是直到他死去,這項簡單的工作也沒有完成。鈴鐺就在那裏鏽著。在我父親死後的第七天,其中的一隻突然地掉了下來,摔在門口的青石板上。它碎了。碎了的鈴鐺已經不再是鈴鐺,它隻是一堆青綠色的鏽。我,我的母親,我二哥,我們三個人都看到了那一堆鏽,我們也看到了搖搖欲墜的另一隻,但我們都沒有理它。剩下的一隻,可有可無地響著。
那個黃昏在我的記憶裏有著很深的根,有著碩大的樹冠,有著源源不斷的落葉。那個黃昏也許就坐落在旅店門前的那棵槐樹上,它是從其中生出的,其他的時間裏它隻是在睡眠,悄悄地把自己長大。悲和涼就從那些落葉中傳達過來。包含著衰敗。其實,如歸旅店的衰敗早於那個黃昏,隻是,我父親仔細地掩蓋著它,可它,還是一點一點顯露了出來。
衰敗。這是父親一生中多麼懼怕的一個詞啊。
我也染上了對它的懼怕,我也同樣地怕了一生。可現在,它還是來了。當然這已經是後話。別提它了。
記得有一次,二哥在飯桌上提到了這個詞,他也許無意,可是,這個詞就像是針。父親的臉色變了。他的手甚至也在抖著,這一點,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我父親臉色的變化使飯桌周圍的光都突然地暗了下來。父親抓住了二哥。他的手揚了起來,然後落在了我二哥的身上。他打得氣喘籲籲。我父親打得,熱淚盈眶。
他衝著我二哥低下的脖頸喊著:“叫叫叫你你亂說!叫叫叫你不不不會說人人人話!”
父親一邊打,一邊蒼老地哭著,他的蒼老遠遠大於他的實際年齡。他哭得那樣難看,仿佛是打在自己身上。他的力氣正在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