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說話有些結巴,當然這一情況並不算是很嚴重。父親很要麵子,這是我母親說的,母親說他死要麵子活受罪,母親說他……說這些的時候父親的臉色變得鐵青,布滿了陰沉的烏雲,可我母親故意不去看他。如果我父親不摔門而去,那迎接這個家庭的便是暴風,在那個時刻父親的結巴比平時更重。

“你你你……你這這這個人……”父親總是失敗,大約是因為他口吃的緣故,大約也不隻是這一個原因。我父親很想在我們麵前表現得英勇一些,無論是對我母親,還是對我們家養的雞,可他總是失敗。大約是他在客人麵前總得拿一副笑臉的緣故,大約是他想盡辦法討好住店的客人總希望和氣生財的緣故,在我母親和我們家裏的雞的麵前,他因習慣成自然,表現不出自己的英勇。當然,麵對我和我的二哥,他卻有著特別的……我們必須早早地躲開他,特別是他和母親吵過架之後。

這家旅店,是我爺爺建起來的。父親談到爺爺建店的時候頗有些神采,他的眼裏便有了熱熱的光。父親很願意跟我們談爺爺的故事,在飯桌旁,在一家人閑下來的晚上。父親很願意講我爺爺的故事。母親在一旁聽著。她忙著手裏的針線,縫縫補補,有意回避著聽見父親所說的。但她還是聽得見的,不然,她不會時不時用鼻子哼上一聲,這是一種表示,我認為。

他說,我爺爺剛出生的時候家道已經敗落,家道敗落的原因一是連年幹旱,二是因為家裏招來了一夥土匪。本來土匪並不是衝我們家去的,他們要搶的是財主趙萬年,可是趙萬年家的圍牆又高又厚,而且有土槍,土匪們衝不進去,便順便在離開交河之前洗劫了我們家,還傷了我的老爺爺。我們家沒有任何的防備,所以土匪闖進來的時候一家人都在睡覺,似乎門都沒閉。我爺爺出生的時候他父親的身體已經不行了,土匪的洗劫,洗走了他的錢財、一些字畫和楠木的筆筒,也洗走了他的精力,讓他對什麼事都再也提不起精神。在我爺爺六歲那年他父親就去世了。爺爺上了兩年私塾,先生對我爺爺的聰慧讚不絕口,他還寫得一手好字兒,至少算是不差吧,然而家裏太窮了,沒辦法繼續上,他隻好擔起了養家的擔子。我父親說,爺爺種地是一把好手。他還賣過魚,賣過鹽,還和村裏的人一起打過鐵,這樣說吧,爺爺的一生很不容易,吃過了許許多多的苦,當然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在父親眼裏,爺爺聰明、仁義、好學、懂事理,特別是在最後幾年,決定賣掉一些土地,將自己的院子改造成大車店。父親說,當時有很多人都想看我們家的笑話,他們總不希望別人好,總喜歡看別人事事不順,落進坑裏。但大車店還是建起來了,而且生意紅火。父親總是愛向我們渲染當年生意的紅火,說是如何人來人往,跑船的、販布的、過路的、當差的如何願意在我們家店裏住,如何稱讚我爺爺的周到精明……說到那些的時候,父親的臉上有著一層淡黃色的光,他的心裏也許正被一股細細的火焰燒灼——他的情緒影響不到其他人。我的母親、哥哥,都隻是聽著,麵無表情,如同一段段放置在邊上的木頭。父親當然看得見這些,可是,他也漸漸地容忍了,一味地說下去。

他說,如果不是我爺爺,我們家現在肯定很窮,說不定一家人都已經成為長工了。這些年地裏的收成不好,而世道又不好,亂哄哄的,幹別的有太多的風險。他說:“你你你們的爺爺有有有先見見之明明明。”

大哥推推麵前的碗:“什麼先見之明?這個破店,還不如沒有呢,還不如種地呢。看人家,多買幾畝地,日子過得也挺好。”

“你你你……”父親麵紅耳赤,他抬起手,但手並沒有真的落下來。那時我大哥的身軀已足夠高大、粗壯。“淨淨胡胡胡說八道!沒沒這個個店,你們吃吃吃什麼?吃吃吃屎屎也不不不熱。”

大哥不再說話。他的臉被碗掩住了一半。過了一會兒,他再次推開麵前的碗:“爹,我聽四叔說,爺爺並不像你說的那樣。”

“你你你別別聽他瞎瞎瞎瞎說!”父親有些憤憤,他也推開了麵前的碗。

是的,我也聽四叔說過我的爺爺,在他的敘述中,我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爺爺,他和我父親時常談起的不應是一個人,可是,他們就是一個人。許多時候,我母親認同四叔的說法,她說,我父親在瞎說,爺爺根本不是他所說的那個樣子。可父親,為什麼要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