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的爺爺留給了我們那家旅店。當時,還不能叫旅店,其實後來也不能,但我父親堅持叫它旅店,如歸旅店。我父親總說,我爺爺當年如何如何,當年這房子如何如何……說實話我無法想象出當年的如何如何,從我開始有了記憶之始,我們家的旅店就呈現著衰敗。二哥也是這麼說的。
我們分得了這家旅店。四叔說我的父母用盡了陰謀,用盡了各種方法才得到了這家大車店,在他的嘴裏,在我四嬸嬸的嘴裏,我的父親很有些不堪,他善於和自己的兄弟鉤心鬥角,善於見財起意,善於落井下石。當然我母親對他們也沒什麼好話,可我父親從來沒說過什麼,他不許我們提家裏的這些事兒,一句也不許,不當著他的麵也不許。他隻是和自己的兄弟保持著一種有距離的疏遠,見了麵,也客客氣氣,像對待陌生的客人。
我們分得了這家旅店,它在交河鎮的東南,與大運河、滹沱河還有著相當的距離,和官道也有著相當的距離。民國建立了不久,還是新的、模糊的,我們不知道它能不能長久下去,住店的客人時常帶來一些讓人感覺混亂、不安的消息,它們塞進我們的耳朵,我父親則讓我們把這些都掏出去。那些混亂和不安也許或多或少地影響到他,但他不關心這些,不想關心這些,這些都過於遙遠。他關心的,隻是這家旅店。他想要的,隻是,我們一家人怎樣過上好日子。
如歸旅店。它隻是一家大車店,本質上如此,大車店本來是沒有名字的,不應當有名字的,可我父親堅持並要我們一起叫它,如歸旅店。好像有了名字,它就有了檔次,有了品位,有了高貴,有了和下等人的區別。為了這檔次和品位,父親可做了不少的事,用了不少的心思。他請西門裏的薛大夫為我們的旅店寫了店名,並定製了一塊匾懸掛於我們家的門口。匾高近一尺,長三尺,選用的是一塊很好很厚的鬆木,然後用大漆塗成棕黑色,而上麵的字則用金粉勾邊——它花掉了父親很多錢,要知道,我父親一向善於精打細算。匾上的字很粗很重,父親說,那是顏體,然而薛大夫來給我大伯看病的時候糾正了我父親的說法,他說自己寫的是魏碑,加了一些王鐸的筆意。(那天,薛大夫很有些興致,他一邊給大伯看病一邊和父親聊天,他和父親談起祀天的陳設,然後又談及祀天的樂章,老先生在我們麵前搖頭晃腦:瞻仰蒼穹兮維穆清,萬物資始兮眾馮生,一陽初複兮徵乾行,肇修元祀兮昭功成……父親也跟著搖頭晃腦,一副陶醉的樣子。之後他們說到薛大夫的字,聽了我父親的誇讚,薛大夫點點頭,笑眯眯地望著他,很是煞有介事:你知道楷書有幾種字體?被問的父親也很是煞有介事,略有些緊張,像一個回答老師問題的學生,眼睛盯著先生手裏的戒尺:顏,柳,柳柳柳……歐,歐趙……薛大夫更眯了眯自己的眼,又追問了一句,它們具體有什麼區別?父親期期艾艾,再也回答不上來了。在薛大夫走後,我父親堅持他是對的,那就是顏體,也許加了些其他,但主要還是顏體。他在請薛大夫寫匾的時候就是這樣要求的,顏體。是薛大夫搞錯了。在許多事上,父親有著同樣的嘴硬。)那個名字和“巨大”的匾實在與我們的旅店太不相稱,就像一個窮人非要穿一件絲質的長衫,用一塊肉皮抹一抹出門前的嘴唇,它常常成為我們被人嘲笑的理由。我恨那塊匾。我的哥哥們也是。我父親還把店裏的大炕毀了,代替大炕的是七張木板床,並且有了褥子和床單。父親還曾用白灰將店裏的牆壁全部粉刷過一次,它雪白得讓人驚訝,可這驚訝隻保存了一天。第二天它就開始麵目全非。上麵落滿了臭蟲和它們的血、鼻涕、黑色的腳印,有的地方還有尿漬。它們那麼分明、肮髒。在背後,我父親咬牙切齒地大罵那些住進店裏的人,可在他們麵前,父親還得端出一副難看的笑臉。他對那些人說別這樣別那樣,最好別別別這樣,最好別別別那樣,可卻沒有任何的作用,他的話根本進不去客人的耳朵。除了這些,我父親還做了許多的事,許多事都是無用的,或者從頭就是錯的。
但他是一個自以為是的人。他不允許我們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