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原是滹沱河與高河的交彙處,它的確曾有過車水馬龍、商賈雲集的繁華,但那是祖上的事了。而宣統三年,津浦鐵路過泊頭鎮,建立了一個泊頭火車站,交河更是每況愈下,它的風光被泊頭奪了過去。繁華,煙雲一去的繁華,它還存在於老人們口口相傳的記憶裏,成為一份難以考證的傳說。交河鎮成了被“官人拋下的棄婦”——這是我四叔的詞兒,他的肚子裏,有許多這樣的詞兒。蕭條有時就像是某種沉渣的泛起,就像一株到達秋天的樹落掉了所有的葉子。就像我們家門前的那棵老槐樹,在秋天的黃昏裏。繁和華,就是附著於樹上的葉子,一場秋風就足以將它們撕落,然後它們落入塵土,無影無蹤。老人們講起那些舊日,口裏都會有一條懸起的河,那麼滔滔,那麼不絕,那麼神采飛揚。我們的祖上是見過世麵的人。我們的祖上,也曾經闊過。我們的祖上,曾和京城的四阿哥鬥過寶,賽過蛐蛐,曾叫不下一百個戲子唱大戲,唱了九天九夜,還曾設下流水的席……老人們喜歡坐在我家槐樹的底下講這些有邊際或無邊際的舊事,在他們的話語裏,我們交河當年遠比“清明上河”更為繁華,那繁華都已接近於奢侈。而他們的祖上一個個都風流倜儻,極為精明,每時每刻都在與人鬥智鬥勇,而且從無敗績。那些老人,他們或躲在陰涼下,或將半個身子放在陽光下晾曬,搖動著蒲扇,在講到興起的時候他們也會喊我的父親,讓他也參與進來,而我父親往往是衝他們笑笑,搭上一兩句不鹹不淡的話,然後繼續忙自己手裏的事。他總是有幹不完的活兒。

私下裏,父親對那些老人的話表示過多次的不屑。“他他他們淨淨淨胡吹。”我父親說,交河確實有過相當的繁華,但那時,真正富有的是我們的祖上和一戶劉姓的地主,人家出過三個官兒,後來全家都搬入了京城。父親也願意回顧當年的繁華,但他的回顧都是私下裏進行的,隻限於我們全家,他從來都不和那些在我們家槐樹下曬太陽的老人多說什麼,而是保持著一種客氣而謙和的笑容。他故意那樣,這點兒,我和哥哥們都看得出來。

他說,我們家需要中興,需要光宗耀祖,他如此苦心地經營這家旅店,其實想要的就是這一點,而這個責任馬上就會落到我們的頭上。可我們總是不能理解他的用心之苦。人活著,就要想辦法出人頭地,父親說。說這句話時的父親斬釘截鐵,幾乎沒有結巴,他隻是在“出人頭地”上多用了些力氣,出出出人頭地。

想起來,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四十多年,時間那麼一晃一晃地就溜過去了,我經曆了家和國的衰敗,戰爭,逃亡,參軍,被捕,退伍,然後是定居,成了一名工人,娶妻生子,受傷,批鬥,勞改,對曆史的交代,平反……這些不能算不豐富,不能說不風起雲湧,然而我卻沒有出人頭地。沒有。不可能了,我已經這麼老了,有時回想自己這一生真感覺沒做成過什麼事兒。如果再有一生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做成什麼,大概還是這個樣子,或者好些,或者更加不好。我也曾希望自己的孩子們能出人頭地,但現在看起來……還是說發生在我記憶裏的那些舊事吧。

在我出生的時候,交河鎮上的繁華早已不複存在,它的蕭條和衰敗其實也早於我的父親。那時,很少有人到交河來,這裏已經沒有多少生意可做,不時發生的天災和匪禍,加上太平軍和撚軍在這裏的戰爭,使得交河鎮變成了另一個樣子。盡管在家裏,當著父親的麵,我們不敢再提“衰敗”這個詞,這類的詞,可它卻時時處處地存在著。和這個交河有著某種的相稱。有時我偷偷地想,這家屬於我父親和我們一家人的旅店,它本身就建在了衰敗的背上,對衰敗的抗爭眼看就要耗盡我父親的一生了,它會接著來耗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