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半年,我的四嬸都要來我們家住幾天。這並不表明她和我的父母有多麼親近的關係,恰恰相反,她是來要錢的。她說她來要他們應得的那部分,而這是在分家的時候早就定好了的。她的到來會引發父親持續的牙痛,我母親隻得和她爭執,說分家的時候已經說清楚了,已經分清楚了,這幾間大車店歸我們所有,而條件是我大伯、父親在另外的地方給四叔四嬸蓋了三間房子,買了地,還加上一些錢。這些都是有證人的,有文書的。“你們好好地看看文書!”四嬸叉起她的腰,“讓大夥說說,你們給我蓋的是什麼房子?那是人待的地方麼?趙雲嶺家的狗窩都比我們家的房子強!看你們用的檁條!比筷子都細,裏麵還全是蟲子!我們也是咱爹生的,都是一樣的兒子,憑什麼你們得大車店而我們隻能住狗窩?我們要不換換!這些年你們得了那麼多的便宜心裏就沒有一點愧?……要是他大伯住這裏,他大伯承受這房子,我們屁也不放,乖乖回狗窩裏住去!

再說那二畝荒地(我的父母每次都糾正,是三畝良田,每年每畝要征米二升八合,要是次些的地,每年征米一升九合三勺,差很多呢),能長糧食麼?長的都是狗尿苔、熱草,種下半升麥子,收的時候還不到半鬥,你們就這樣騙我……”爭執從來不會有什麼結果,他們有各自充分的理由,這些理由如同向不同方向駛出的船,而大聲的爭執會加快船行的速度,加重周圍的風浪和霧,使它們再也不會回到同一軌道上。有時大哥會插一兩句話,衝著四嬸顯示一下小公雞的凶悍,我的四嬸嬸馬上便哭起來:“爹啊,你死得早啊,你也看看我們受的苦啊,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骨肉,有人吃肉有人隻能喝風啊……”

母親會指桑罵槐,對大哥進行訓斥,把大哥和我們支走。我們也樂得如此。等我們再回來,四嬸嬸已經在我們家住下來了,她占了一間客房。好在,我們的旅店並沒有太多的客人,總是有客房空著。

四嬸住下來,全然不顧我父母的臉色。她會按時出現在我們家的飯桌旁,對著僅有的飯菜挑三揀四。現在想想也不能全怪四嬸挑剔,我母親做飯的確欠些手藝,何況有四嬸在,她也不願意把飯做好。那樣四嬸會吃得更多,我母親應當是這樣想的。她也不讓四嬸去做,四嬸在使用材料上肯定沒有她那樣精打細算,四嬸會用出很多的油。我母親把自己做的飯菜不可口的原因歸結在油上,她覺得,如果能讓她可著勁地放油,菜沒有不好吃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在飯桌上,除了對飯菜有所指責,四嬸說得最多的是四叔有一次救了我父親的命。她沒有提要我父親報答和感激,但話裏話外,我的父親已經忘恩負義。他可以不顧兄弟之情,但連救命之恩也不知報答,就有些過分了,就太過分了。我不知道聽四嬸把這個故事講了多少遍。

那是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父親領著四叔在街上玩,撿沒有響的鞭炮。那時他們都還小,我父親八歲,四叔五歲。他們玩著玩著來到了高河邊上,那時天還挺冷,人們都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而河上還有一層薄薄的冰。兩個人在河邊玩,四叔一個什麼心愛的玩具不知為何滾到了河裏,在一層薄冰的上麵停了下來(因為事隔多年,父親和四叔都想不起滾到冰上去的玩具是一件什麼東西,而當時,兩個人都覺得它很重要)。他們無論如何努力,也夠不到它,焦急的四叔哭了起來。這時父親想了個辦法,他讓四叔一隻手拉著他,另一隻手抓住岸邊幹枯的蘆葦和荊條,而他則側傾著身子,去夠那個落在冰麵上的玩具。(講到這裏,母親總要強調,玩具是四叔的,如果不是他哭得厲害,我父親根本不可能去夠它,言下之意是事情完全由四叔引起,責任在他,他對我父親的“拯救”隻能算功過相抵;而四嬸的重點在,主意是我父親出的,他的點子多,是他的這個主意害了自己,四叔沒有任何責任。)四叔的力氣不夠。而我父親的手指還差一點兒,他有了更多的前傾,用了更多的力氣,於是四叔的手鬆開了(在這裏,母親和四嬸就責任問題還有各自的強調,她們在各自的角度上避重就輕)。父親掉進了水裏。那層薄冰早已支撐不住他的身體,但對他爬上岸卻構成了阻擋——嗆了幾口水的父親很快放棄了掙紮,他的頭還浮在水麵上,但看上去已經完全是一具屍體。(母親說,也就是我父親命大。他掉進河裏,還穿著那麼厚的棉襖棉褲,吸進了很多的水,竟然還在河麵上漂著,不得不說這是個奇跡。聽我奶奶說,他在落入水中的那一刻看到了一條白龍,從他的眼前一晃,用自己的身體托起了我父親。四嬸常常用鼻孔裏發出的哼來表達她對這一說法的不信任,她追問我的父親,你真的看到了白龍?它和畫上的是不是一個樣子?你怎麼沒拿個龍鱗回家?)四叔跑回了家。那時,老爺爺和爺爺奶奶都在炕上坐著,大概還生了一個火盆,奶奶體弱總是感覺寒冷,就是在夏天她也害怕門外的涼風。四叔哭著跑進來,大人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說,隻是哭,而這哭反而讓大人們放了心。他們以為,肯定是四叔和我父親發生了爭執,大三歲的父親沒有讓他,受了氣的四叔有滿肚子委屈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四嬸的眼瞄向我父親的臉:“你父親一直欺侮我們,當大哥的,從來都不知道讓著弟弟,你們想不到你四叔受過你父親多少氣。”父親沉著臉。他說這不是真的,但他從來不願意和四嬸爭辯。有再多的理,和這樣的人也講不清楚。)為了止住四叔的哭,他們給他自家做的油條,可能還有糖。吃完了油條和糖,玩夠了的四叔忽然想起了我父親(這是我母親的說法),他和我爺爺說,哥哥掉河裏了。他和我奶奶說,哥哥掉水裏了。爺爺一下子從炕上躥下來,他顧不上穿上放在炕下的鞋,隻穿著一雙棉襪子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等他趕到河邊的時候,父親還在水上懸浮著,一動不動。請來了醫生,拍出了嗆到肺裏的水並喝過了生薑紅糖水的父親很快便有了好轉,而被冷水和焦急激到的爺爺則病倒了,後來便一直咳,身體再也沒有緩過來,送死的病的病根也是那時種下的(這是四嬸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