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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嬸在我們家住下來,她顯示了自己無所不在的熱心。她有時在房子裏驚乍,其實隻是一隻青灰色的臭蟲,或者是一隻沒有尾巴的壁虎正在努力逃竄。“打死它,別拿這些東西來嚇唬我!”二哥悄悄撇一下嘴,在她家,臭蟲和壁虎比我們家多得多,也沒見她怕過。一次她做飯,一隻個頭很大的壁虎從房頂上掉進了鍋裏,四嬸拿著勺一邊從鍋裏往外撈一邊咒罵壁虎真是瞎了眼睛,偏偏這個時候掉,鬧不好壞了一鍋湯。大哥也顯現了一下自己的小惡毒,他在飯桌上把這個故事講給四嬸,然後裝模作樣:“嬸,那鍋湯你喝了沒有?”

“小兔崽子,沒大沒小,”我看見四嬸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湯不是你哥倆喝了麼?你不還誇,你四嬸做的湯真好,有肉味兒呢!”母親和大哥那麼低低地笑了,他們笑得很有些異樣。

四嬸的熱心還不隻這些,這些都還是開始,她要招呼那些剛剛進店來的客人,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讓那些原本想住下來的客人最終打消了念頭,朝另外的方向走去。我的四嬸追出門去:“你回來!挨刀的,我說什麼了你就走?”她那麼無辜。

晚上,她會用力敲住店人的房門,把裏麵的人吵醒,麵對我父親的質問她當然振振有詞:“你聽他們的鼾聲多響!吵得人睡不著覺!我倒沒什麼,還有其他客人呢,可不能吵了人家!讓人家睡不好,下次還會來?哥,不是弟妹說你,你的經營真是不行。這樣怎麼能紅火呢?”……盡管父親很生氣,但也不能多說什麼,裏麵的鼾聲是響,特別是一個賣布頭的,他的鼾聲就是蹲在我們家槐樹的下麵也能清楚聽見,二哥說他是雷公轉世。晚上,四嬸有時會把窗子打開,她的理由是,放放屋裏的怪味兒。她說的也還是實話,大車店裏不可能有什麼好味兒,所以她的做法會得到大哥暗暗的認同,但後果是,如果在夏天,屋裏便會放進無數的蒼蠅蚊子,這自然讓客人們很不高興;如果在冬天,北風呼嘯,它們那麼暢通地穿進屋裏鑽進被子裏骨頭裏,客人們更不高興。客人們的不高興是會讓我父親付出代價的。所以四嬸每年的住下都很讓父親頭痛。好在,四嬸也很有自己的規矩,一年裏隻來兩次,一次在麥收前,一次在春節前,多數的時候她不會來,她來了也沒有什麼可怕。平時的四嬸還是挺和氣的,低眉順眼,待我們兄弟也很親。可來“催債”的時候她是另一個人,那時候我想不通為什麼是這樣。現在有些明白了。

用不了幾天,我的父母就會想辦法拿出些錢,把四嬸打發走。至於要拿多少錢,則需要她和我母親細細地商量,經曆一番唇槍舌劍,討價還價,各自陳述自己的難處。拿了錢,四嬸會恢複到她平時的樣子,有選擇地數落一下我四叔的種種劣跡和自己日子的艱難,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她的傷痛就露出來了,這時我母親也拿出嫂子的姿態來,說誰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過日子啊,就是熬,沒把日子熬完就得繼續下去。臨走,四嬸會拉著我母親的手:“嫂子,你也有你的不是,你認不?要是你早點兒拿出錢來,我們,我們不就……”

要是早拿出錢來讓她回去,多好,幹什麼非讓她住下來鬧?這是我大哥的想法,也是我和二哥的想法,在回答我們的時候母親有她的得意:“要不讓她住下來,要不讓她鬧一鬧,直接拿錢,她肯定會認為我們欠她的,肯定以為我們掙了很多的錢,這樣就打發她,她會不甘心的,她還是要鬧的,這個鬧根本不能避免。”

四嬸來住的那幾天,我母親就配合著她,合力演出了一出戲。這出戲不能說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