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又下起了雨,我不清楚它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的,也難以猜測它什麼時候結束。在被稱為家鄉的那個地方,雨水很少,特別是在春季和秋季。細細的雨點打在屋簷上,打在樹葉和草葉上,打在水缸裏的水上,打在……這雨有它的涼意,像霧一樣彌散,它也使我的孤單更加孤單。孩子們不會來了,今天,其實我早就知道他們不會來了。說實話我和孩子們的關係並不太好,他們對我,有種有距離的親近,來看我,陪我說話有種盡責任的意思。我記得當年我和哥哥們是如何看待自己父親的,我記得父親是如何對待我們的,包括他的自以為是和專製,可在不自覺中,我還是繼承了它。我想以後我一定不要做父親那樣的人,一定不要,打死也不要,然而慢慢地,當我成了父親,卻發現自己已經是了。我發現自己成了原本不喜歡的人,而長大著的孩子們,也漸漸是了。他們也繼承了我的怯懦、自以為是、壞脾氣、懶惰和專製。這個發現比我知道自己無法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更讓人悲涼。
雨下著,它把我和這座房子與外麵隔開了,也許是白內障的緣故,它阻擋了我對外麵更清晰地看見,所以我感覺自己的這間房子就像一條行駛於大海中的船,前麵是水和黑暗,後麵是水和黑暗,左邊右邊都是同樣的水和黑暗。還有烏雲和雨,它們摧打著這條船,使它發生著顛簸,使它不知自己會駛向何處、可供它停靠的岸還有多遠。人最終停靠的是一個什麼地方?我會停在哪裏?……不止一次,我突然就有了這樣的空無。日本人進入交河的那年,父親和大哥被抓走為日本人修炮樓的那年,也曾有過一場連綿的雨,我記得的場景是:屋裏四處擺放的盆盆罐罐發出的聲響,以及冒雨站在屋頂上二哥的身影。當我離開交河一個人一路向西南走去的時候,也曾遭遇過連綿的雨。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條孤單的船,在夜裏,沒有一處燈盞。那年我十二歲。十二歲的腳趾一路把我帶到了這裏,它變得蒼老、疲憊、倦怠,有了許多的裂紋和死皮,在這個稱為異鄉的地方紮下了根。我想到過自己的死亡,它也許就像一棵樹的死,它的根也會在死亡中一起死去,即使沒有連根拔起。根的拔起有時是別人看不到的。
人老了,總愛發些沒用的感慨,打住吧。
不止一次,我大哥說我們這家所謂的旅店在根本上是家渣子店,他就是這樣說的,渣子店,他把“渣子”咬得很重。他認為,凡是住進我們店裏的人都是最次的次品,是一些渣子。他的話也許是王家染房的女兒說的,我大哥總是喜歡向我們表述她的那些意見,隻是他會把它變成自己的想說。
“看看來我們家住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你聞聞他們帶進我們店裏的氣味。一出門,人家就知道你是渣子店的,因為你的身上沾上了他們的味。洗都洗不去。”我大哥說得雖有些誇張,但基本上是實情,我們如歸旅店內的氣味是不好聞。挑擔人腳上散發的惡臭,賣魚的人和他的魚所帶有的腐壞著的腥氣,有的客人臨走前還會在一個角落裏撒一泡尿。種種難聞的氣味混合著在旅店裏盤旋,這很讓我父親頭痛。他叫我們每日晚上給客人端去熱熱的洗腳水,采一些有很重的香氣的花放在各個屋子裏,即使在冬天也有意開一下窗子,如此等等,可是無濟於事。那些客人,還是把各種各樣的怪味帶進來,然後讓它們附在我們的身上。它們來了就很難散去。
那些住店的人,真的讓人喜歡不起來。但在父親麵前,我們還得收起自己的不喜歡,甚至厭惡,努力地端出一副慘淡的笑臉。在這點上父親的確比我們做得更好,他甚至能掩飾起自己的內心,即使是委屈,即使是當麵的咒罵,即使是在他對麵衝著牆角小便。
父親說,我們要關心的是誰能成為我們的客人。客人的需要。我們得對得起“如歸旅店”這個名字。我們得想辦法掙錢,我們得想辦法過上好日子。沒有什麼事會比這事更重要。
可是,客人盡管少得可憐,但他們的需要卻太多了。他們抱怨屋子太潮需要多加幾床褥子,抱怨洗腳水太熱、太涼。母親說這都是我父親把他們慣的,一般的大車店隻有土炕隻有稻草他們也不抱怨。喝醉了的那個人要一杯水,水拿來了,他卻吐在了床上、被子上,現在,他更需要一塊毛巾。賣蝦醬的那個人鞋跑破了,他需要針和線,和一塊黑色的布,不過對我們來說,需要有一個不透氣的鼻子,這樣,我們就能忍受從他的鞋子裏散出的惡臭。需要剪刀、釘子。把窗戶關上。給牛喂草。洋火和卷煙。繩子。把蒼蠅趕走。把臭蟲掃走。早上叫他趕路。來一碗菜湯。把我的鞋子放在外麵晾一晾。把我的褂子給我收進來。
然後,他們對不點油燈不滿意,對滿屋子的氣味不滿意,對掉下的牆皮不滿意,對撒尿要到廁所不滿意。對蚊子太多不滿意,對爬進屋裏的壁虎不滿意。對除了我父親之外別人都不太熱情不滿意。對隔壁或身側的鼾聲太響不滿意。對湯裏菜葉太多不滿意。對饅頭的太小不滿意。對熱飯的火候不滿意。對我們家的狗進進出出不滿意。如此等等。
再然後,他們會跑到我父親種的菜園裏去拉屎,把屎拉在菜葉上,或者把菜地踩得一片狼藉。如果是西紅杮和黃瓜熟的時候,他們就偷偷摘一兩個吃,而如果是蔥,則連偷偷也不用。“趕車的進店,賽過知縣;粗聲大嗓,滿院亂顫;掌櫃的迎接,不敢怠慢;吃飽喝足,飯錢少算”——他們把這些話順口念給我們聽,還質問我們,能這麼接待知縣麼,飯錢少算了麼?……他們會把痰吐在牆上、被上,會把那種劣質卷煙的煙灰灑在床上。我說過,他們有的人還會在房間裏的一個角落裏撒尿,偷偷地拿走或毀壞點什麼東西,趕在我父親發現之前逃之夭夭。有時,他們還會因為點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打架,那時被毀壞的東西更多了,而這樣的情況一出現,我們卻很少能獲得應當的補償。他們都不是有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