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打進交河之前,我們鎮上曾駐紮過一支部隊。是駐紮,不是像那些潰敗的散兵、傷兵,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駐紮,他們在鎮上安營,貼出告示,告訴我們要如何如何,不能如何如何……到處有扛著槍的士兵出出進進,他們有和傷兵不同的風貌——要打仗了,大哥很有經驗地說,我們鎮上要打一個大仗。他們是想在交河鎮把日本人打敗,他們看上了這裏的城牆,這裏的城牆有三尺三厚。因為父親在,大哥不敢把他藏著的興奮拿出來,隻讓它露了一小點兒藍色的火苗。
盡管對大哥才顯露一角的興奮有所不滿,但父親也認為,我們這裏要打一場大仗。這個判斷卻讓父親憂心忡忡,遠比我們如歸旅店人去屋空所帶給他的焦慮更重。打場大仗,少不得要死很多人,要毀掉好多間房子,要有很多人從此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據老人們說,同治七年,我們這裏鬧撚,家家都關門閉戶,孩子哭鬧,當父母的隻要一說張忠禹張閻王來了,孩子肯定立刻止住哭聲——你爺爺就趕上過打仗。據老人們說,那年清兵和西撚的張忠禹在魯北打的仗大,打了二十幾天,等撚軍敗去,許多村鎮連一條活著的狗、一隻活著的雞都找不到,更不用說是活人了。老人們去那邊販鹽,到晚上迷了路,正在焦急的時候突然看到遠處一片燈火,人影憧憧,似乎是一個很大的夜市,他們幾個就推著小車趕了過去。走近一看,哪來的夜市!就是一片片殘斷的牆,燒壞的屋,隨地可見一段段白骨,連個人影都沒有!那片燈火原來是升起的磷火,它們聚集在一起,隨風一起飄動,嗶嗶啪啪地閃爍著,真的是陰森可怖。那些販鹽的人,哪個不是膽子大得像老虎,一見那情境,有幾個人的腿肚子都軟得像棉花,尿濕了自己的褲子。那年,來交河一帶賣螃蟹的人特別多,那蟹真肥,也賣得便宜——許多人買了吃,從螃蟹的肚子裏掏出的是肥肥的油,有的還有一縷縷的頭發。這些螃蟹原來是吃死人肉,喝死人的血長大的,當地人不敢吃,所以就賣到我們這裏。據老人們說,東官道有一崔姓人家,煮了一鍋這樣的螃蟹,第二天一家人就都瘋掉了:他們說看見有人拿著刀,在後麵追殺。其實在他們身後,連個影子也沒有。
光緒二十六年鬧義和團,父親是經曆過的,雖然那時還小。他還去河間看過義和團殺洋毛兒,殺教民。有個叫牛三標的,是這一帶義和團的頭兒,他帶人闖過滄縣、鹽山、青縣等幾個縣衙,讓人家縣大令給他征糧籌械,當時縣大令也不敢得罪他,好像這些人得到了老佛爺的默許。可後來洋人不幹了,義和團也和大清朝鬧翻了——兩隊人馬在洚河邊娘娘溝那裏發生激戰,殺得真是天昏地暗、難解難分,到了晚上,義和團終於撐不住了,他們退到了河上莊。清兵有洋槍洋炮,帶兵的下令,圍住河上莊,往裏攻,絕不能跑掉一個拳匪!義和團可真是打急了眼了,兔子急了咬人也咬得厲害,而河上莊的人出不去,隻好幫著義和團打清兵,那一仗打得!清兵也死傷無數。清兵好不容易才殺進河上莊,你想他們能輕易放過?那個殺啊,老人孩子也不放過,隻有躲在溝裏、井裏、樹上的人才逃過了一劫。後來又點火燒房子,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離得這麼遠,一出交河西城就能看到河上莊那裏的滾滾濃煙(二哥表示不信,那得多大的火啊,我們要是在西城能看到河上莊的火,也一定能看到保定府的燈。當然,在父親講述的時候他很認真地聽著,並沒有反駁,說出他的疑問)。那幾年,我們這裏來要飯的有不少是河上莊的,不論多大的家業,都在那場戰爭中毀了。之前的河上莊雖然隻是個村,但一直瞧不上交河人甚至獻縣人,因為村上多數人家有鑄鏵的作坊,他們富。那場戰爭打下來,被義和團殺的,被清兵殺的,被不知兩方是誰殺的河上莊人十有八九,活下來的是極少數,家家得戴孝,家家有哭聲。村子也一下子敗落下來,到現在,它也是一個窮村,賣針頭線腦的都很少去那裏,因為無論多好的東西多便宜的貨在那裏也賣不出去。(父親還說,剛打完仗不久,他和我大伯有事去娘娘溝,那裏的水還是紅的,黏稠得像是稀粥。那年,在娘娘溝水裏打上的魚,魚鱗都是紅的,眼珠都是紅的,這種紅魚在青縣一帶可賣出了好價錢。)
要是在鎮上打場大仗,父親憂心,那得要毀掉多少人家啊。“覆巢之之之下,安安有完完完卵。”——父親說出了大概是從某出戲裏聽來的戲詞,他用的,也是那種京劇裏念白的腔調,雖然他的結巴嚴重破壞了念白的腔調感。
戰爭,在我大哥和父親的眼裏有著巨大的不同。他就沒有那樣的憂心,不隻是沒有憂心,相反,他有的是從骨頭裏升起的熱情,他對戰爭有著某種渴望。駐軍駐在我們鎮上,團練指揮、保衛分局官員、管獄員和一些士紳給他們送去了瓜果,擺出了糕點,敬上了茶——我大哥當然沒有敬茶的機會,但他自告奮勇,擔起擔子,把新鮮的瓜果送到了武廟,駐軍的指揮所就設在那裏。大哥回來說,他見到了好多軍官,他們的話讓他聽得熱血沸騰。大哥說,他打聽到,這支部隊是高樹勳的部隊,至於高樹勳是多大的官兒就不知道了,肯定很大。大哥還說,有個大官兒對他很客氣,還請他吃梨,那個梨上有點兒土,那個大官看到了,竟然用自己的衣袖給他擦了擦,才把梨遞到他的手上……大哥說得,自己的鼻子都紅了,他的眼睛裏有一截不停晃動的光。“趙賴子也去了,像個縮頭烏龜,一看到我,就躲到了一邊兒。對了,我四叔四嬸也都在,他們在武廟外看熱鬧,進不去。人家把得可嚴啦。”(二哥插話,把得嚴,趙賴子又是怎麼進去的?要是趙賴子這樣的人都能進得去,那就是個人都能進得去。大哥笑嘻嘻地把一把毛巾甩到二哥頭上,他是跟我們送東西的混進去的。這個混蛋,在辦這種事的時候倒很有心計。)
“別別別別胡鬧,”父親把聲音壓低,那時,我們店裏住進了三個士兵,他們剛剛進來,“我們開開開店,開開自己的……的店,少摻摻摻和人人人家的事兒。”
“沒事兒。”大哥笑嘻嘻的,他推開麵前的碗,“人活著,就得仁義禮智信。”——拋下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大哥跑到旅店的北屋,和那三個士兵聊天去了。我大哥特別愛和當兵的聊些什麼,很快就能和他們熟絡起來,除了有個傷兵在我們家死掉的那次。不過就是那次,大哥說,如果他早一些回來,給他多一點時間,後麵的事情肯定不會發生。人家死了一起征戰的兄弟,有些不講理也是可以理解的,咱父親不也講,清兵在河上莊大開殺戒,就是因為他們死了太多的兄弟,氣出不來。
“你……你幹什麼去!”父親的製止連大哥的影子也沒能拽住,他抓住的也許隻有屋裏殘留的空氣。這時,小號聲響了,那三個剛剛住下不久、屁股大概還沒來得及挨床的士兵隻得迅速地跑出去。他們後麵還有第四條黑影。“你你你……你幹什麼去!”這次,父親是喊了,可他的喊叫依然沒有作用。我們聽得見炮聲了,距離已經很近,大槐樹對此感受應當更深,炮聲響過後它的葉子便一陣唆唆唆唆,長在葉片下麵的鳥在黑暗中飛了出去。
“把把把他叫叫回來!”父親對二哥說,他的臉上密布著焦急。可是,可是,帶著一百二十個不情願出門的二哥出去之後也沒有再回來,後來我們知道,大哥拉下了前去找他的二哥,他們兄弟,在幫那些當兵的修築工事。
他們登上了城牆。隨後,他們又在武廟的外麵修築了一個。下半夜,一身泥土和汗水的大哥二哥回來了,但隨後又跑到了外麵:我們旅店的旁邊也建起了一道工事,據說這是我大哥的建議。他向那些當兵的提出,建在這裏最合適不過:這裏地勢好,隱蔽性強,但卻能對東大街的情況一目了然。一旦日本人攻破了東城門,越過高等小學堂、土地廟,這裏的工事便可派上用場。那些士兵竟然聽從了他的建議。
據我二哥說,那天晚上,大哥竟然砸開了王家染房的大門,他叫王掌櫃派幾個傭工過來幫我們一下,王掌櫃很不客氣地拒絕了。遭受拒絕的大哥並不惱火,他笑嘻嘻的,等王掌櫃重新把門關上,大哥朝著門口用力吐出了一口痰。本來大哥也要拉著二哥一起吐的,但二哥沒幹。他沒有痰,再說,也沒必要。人家又看不見。要不,你就把痰吐到人家臉上。(事後,二哥和我們說起的時候,讓大哥聽見了。他湊到二哥的麵前,呸,二哥臉上多了一塊灰白的痰。你這幹嗎,還不讓人說了。二哥嘟囔著,用他的襖袖把痰擦了下去。)
看著大哥二哥的忙碌,父親有一副很難看的表情,他說,他跟另外也在忙碌的士兵們說,牙痛的毛病又犯了。這病總也不見好好好轉。可以想象,在我父親的牙齒裏有許多隻小小的蟲子,它們撕咬著,把一塊塊堅硬的牙齒變成肚子裏的食物,變成粉末。它們,把我父親的牙和神經都咬得很痛。
捂著自己的半張臉,父親艱難地擠出他要說的句子:“小小小小日本總總欺侮咱咱咱,可可可盼著……你,你們把把把把它打……打出去。有有你們……在,才才有我我我們的好好日子……過。”
他們支起柱子,掛上了氣燈。壘起了麻袋包,裏麵裝的是土和沙子。還拉起了鐵絲網,但這網拉到一半兒就停了,他們有了其他的忙碌。那棵大槐樹可以利用,士兵們和我大哥商量,大哥一邊擦著汗水一邊搭話,有個當兵的還爬到了樹上。我跟出去告訴他們,樹上有蛇,大哥推了我一把,別搗亂,沒看我們忙著呢。是的,他說的是“我們”,大哥一直有一個當兵的夢。父親和四叔,和囚禁,和蚊子,和其他的什麼,都隻是暫時地把這個夢壓了下來,可它還在,是一粒頑強的種子。樹上就是有蛇!我衝著大哥大喊,然後飛快地跑回院子裏。我見過一條綠色的蛇,還見過一條乳白色的蛇,我沒見到的應當還多。它們躲在樹上,爬上樹去的人當然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