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士兵又去了別處,一直在門外的父親悄悄把二哥拉到麵前。我們家開的是旅店,我們是老百姓,我們得過日子。我們不能得罪任何人,我們得罪不起,得罪了誰都可能要丟命。打仗讓軍隊們打去,讓國家打去,我們隻要能保住命,以後好好做生意就夠了。父親捂住他的牙齒:你們簡直是在引火燒身。在這裏建工事,你們是想把這個家毀了,把我們的店毀了,仗一打起來,我們就是靶子。那個沒心沒肺的是想要我和你娘的命啊。趕快給我回來,把他也叫回來!——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神情緊張,語速很快,他基本沒有口吃。
二哥回來了,好吃懶做的他從來沒有主動幹過這麼多的活兒。但大哥卻不回來。對此,父親沒有一點兒招數,他隻好繼續自己的牙痛。我大哥,幾次從大槐樹下來來回回,可他卻對父親的痛苦視而不見。當然,那是在晚上。
九月初七。有了一彎月牙的晚上。
那支部隊人喊馬嘶地幹了半個晚上。他們還征用了我們家的兩張床。盡管有著十二分的心痛,但父親還是很大方地擺擺手:拿去吧。你們再看什麼東西還有用,都盡管拿去。隻要是能用的。
你們狠狠地打,別讓鬼子進交河。要讓他們進了交河,這裏的百姓可就慘了。
(我們以為,交河將要迎來一場大的戰鬥,國軍也做好了和日本人拚死決戰的準備,我們看得出來。許多城裏的百姓紛紛逃亡,就像我們最初到鐵腳溝蘆葦窪裏躲避時一樣。我們以為,這一場戰鬥至少要打上幾天幾夜,十天半月也有可能……可是沒有想到,國軍會敗得那麼快。他們隻在交河待了一個白天,一個晚上。)
大約是淩晨五點。天還灰著,湧動的灰就像有點乳狀的感覺,月牙已經不見。蟋蟀叫著,還有烏鴉,貓頭鷹的叫聲,它們使短短的寂靜受到了汙染,變得渾濁,揪心,讓人害怕。隨後,零星的槍聲響起來。
我們聽見小號的聲音,腳步的聲音,混亂的呼喊——
隨後,槍炮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密集。“日本人進攻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頂住。”大哥說。他支著耳朵,伸著自己的脖子。父親把他的頭用力按下去,大哥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爹,你的手真涼。”
……
從旅店的窗戶向外,可以看到騰起的煙塵和呼嘯而過的子彈。大哥說他看到了,子彈劃過的線是白的,二哥則堅持,是紅的。他的聲音有些發顫。發顫的首先是他的牙齒,而他一直也沒抬頭看。大哥推推他,你抬頭看一下。你不抬頭,就別瞎說。
可二哥要說,一定要說。甚至致力於找個由頭和大哥爭執,子彈的線隻是其中的一個,他還有自己的設計,他用時大時小的聲音和大哥以及自己的耳朵爭吵,在爭吵中,每一發擊中槐樹或我們家牆壁的子彈都引得他尖叫一聲,他的尖叫插在自己設計的爭吵中,像一個個插在木板中的楔子,實在有些滑稽。雖然當時我們笑不出來。
二哥沒完沒了,使得恐懼四處蔓延,使得恐懼有了具體的形狀,它也侵入到我的口腔,我製止不了上下不斷顫抖的牙。這時,我父親一點一點伸出手,小心翼翼,終於把一個什麼物件拿在了自己手上。有過停頓,在子彈呼嘯的間歇,父親把手上的物件狠狠朝二哥的身上砸去。二哥的沒完沒了終於止住了,他感到了具體的、肉體的疼,這個疼多少對他的恐懼有所驅散。
就在父親伸手,把手裏的物件朝二哥身上砸去的瞬間,一發炮彈落在街上,它距離我們的旅店很近很近。
它帶給我的感覺是,炮彈落在我們的頭上。屋子裏一片尖叫,不隻是二哥的,我的,雖然我們倆的尖叫更尖厲些。(事後,二哥說大哥也叫了,父親也叫了,大哥堅持他沒有,父親對此不理不睬,他不願意糾纏一些瑣碎,無論是有還是無,你都無法從他的口中得到答案。)盛在吹脹的、油紙一樣的容器中的恐懼盒被打破了,我看見恐懼濺出來,噴在我們臉上、身上,那是一種暗綠色的乳狀物……(後來,我參加多次的戰爭,對炮彈的方向、距離有了很好的判別,漸漸對它的呼嘯和爆炸習以為常。我猜測,每個人在最初的時候都會有巨大的恐懼,後來,他要自己斬斷附在皮膚、眼睛、耳朵和牙齒上的神經,並一層層向下,挖出這些神經的源頭,等挖掘造成的傷結成疤,結成繭,恐懼便不再讓他有所感覺。後來我也明白,二哥不停地和自己爭辯其實是恐懼的表示,在我們連,有一個副連長,他如果用種種酷刑折磨抓到的戰俘,就說明在他心裏又生出了新的恐懼。我們笑嘻嘻,看著他,弄得他很不好意思,當然,麵前的戰俘則要遭受更殘忍的處罰。)
炮彈落下的刹那,我的耳朵被爆炸的巨響堵住了,眼睛被簌簌落下的灰塵與土塊堵住了,而我的整個身體,則被堵在一個巨大的渦流裏麵,不斷下沉,飛速下沉,可我什麼也抓不住。
……
那發炮彈,震落了無數槐樹的葉子,給本來就破舊、酥軟著的如歸旅店以狠狠一擊。就像,一個喝醉的客人,吼叫著,用腳去踢我父親修理過的床。就像,有輛受到驚嚇的馬車,在我們院子裏衝突、跌撞,弄得人仰馬翻,混亂一片。在我抱頭尖叫的一瞬,我以為,我們的旅店會倒塌在我們身上,然而,雖然它做足了搖搖欲墜的樣子,但還是止住了。
一片彈片插在窗口上,它在陽光下閃著冷冷的、陰森的光。
那發炮彈也落在了父親的心上。他用力捂住胸口,一臉疼痛,在炮彈的聲音剛剛響過之後就彈出門去。他彈出去的時候身子還不停在搖搖晃晃,像個缺少腳趾的醉漢。“幹什麼去,快回來……”母親的呼喊不知他能不能聽見。
西偏房那裏揚起了一片煙塵,似乎還有火光的閃現。父親做的那扇木門被摔出很遠。
(父親跑出去之後,我們才想起大娘,她一直被關在西偏房裏,炮彈是衝著她去的,日本人想幫助我們卸掉壓在心上的石頭,他們知道,我們是善良人,自己不好意思。可父親的舉動太過冒險,要知道,另一發炮彈隨時可能打來,他隨時可能被爆炸的火藥、彈片和氣流炸得粉碎,為了瘋掉的大娘,他的做法並不值得讚賞。
大哥是明眼人,大哥望著衝到院子的父親:他在到達院子的時候沒有朝偏房的屋裏看,而是盯著偏房的牆:那裏,出現了一道相當寬大的裂縫,猶如交錯的牙齒,顯得異常猙獰。父親盯了一會兒,也許那時他才忽然意識到戰鬥還在繼續,抱頭,鼠竄,一頭紮入了那間偏房裏。被關著的大娘在那時還一直不曾出現。連聲音也沒有。我們猜測,她如果不是已經死亡,就是受到了驚嚇,把丟失的魂魄重新又丟了一次。)
就在我父親躥進偏房之後,戰鬥已基本結束。它持續得,的確是那麼短。
後來,我父親說,就在他盯著牆看的時刻,外麵的士兵極為迅速地潰逃,丟盔棄甲的樣子就像一群被狗追趕的兔子。大哥跑出去,他用一個廢棄的舊馬鞍套在頭上,打開大門,把頭探出,然後收回,再探出——的確如同父親所說,雖然槍炮聲還在響,但戰鬥已經結束。大哥、二哥和士兵們建起的工事還在,掛在樹上的汽燈還在,甚至一頂帽子還在,但應當守在那裏拚死一搏的士兵們早已不知去向。
大哥回身,操!他惡狠狠,把舊馬鞍從頭上拿下來,重重摔在地上——與他的動作同時,一粒子彈,穿過槐樹的葉子,打在偏房的屋簷上。我們又是一片尖叫,在尖叫中,我感覺自己的牙尖咬了跳出的心髒一下,它被咬痛了,便又飛快地縮了回去。在尖叫中,我的大哥如同一塊僵硬的木頭,直直倒了下去。“大哥——”我和二哥喊,我想我和二哥同樣有衝出去把他拉進屋來的想法,但我們的腿並不服從,它軟得像一堆棉花,倒是母親打開了屋門——不過,大哥又站了起來,他跌跌撞撞,抱起頭,也躥進了西偏房。
(戰鬥完全結束,父親把我們叫出來,我看見大哥的臉色潮紅,他的衣服都是濕的。其實我的衣服也是濕的,風吹進去,感覺很涼。大哥身上沒有任何的傷。二哥終於抓住了嘲笑他的理由,在二哥的描述裏,大哥是那種扶不上牆的泥,膽小鬼,他之前的膽大完全是虛偽,是裝的。大哥麵色陰冷,說我,你站出來試試。二哥承認,他是膽小鬼,他不敢,但現在他知道,大哥其實和他半斤八兩。)
一隊人馬,從我們院外,大槐樹下急急跑過去,二哥以為,那是日本人到了。(其實不是。日本人當時沒進交河鎮,當國軍在向西邊潰逃的時候他們的部隊分成兩路,從護城河的兩邊快速直下,追了上去。那隊奔跑的人馬也許是殿後的國軍部隊。)隨後,便再無聲息,槍炮聲、呼喊聲和其他的聲音都漸漸遠去,它們在交河鎮的城外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