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時刻,我們都還屏著呼吸,努力把自己縮小,努力變成一隻爬行在牆縫裏的蟲子,或者掌握一種將自己暫時融化在空氣裏的招數。直到,兩隻烏鴉飛落在大槐樹上,隱下身子,在葉子的裏麵大叫。直到,我們聽見,外麵終於有了喧雜,沒躲出城的人用交河話在相互呼喊,父親先走出來,他確認不再有任何危險,回頭朝我們招手——
“嫂子啊——”母親哭著,她想到了關著的瘋子,可她並沒有離開我們躲藏的門口,而是坐下來,倚在門框上。父親走過來說,大大大嫂早早早不不見了。
“她,能上哪兒?把她炸沒啦?”
父親沒有理會,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快、快快快把這些東西給給給給我搬走!你們快快點!”他指的是,在我們門外,在大槐樹下麵搭建的工事。那發炮彈就是這個東西招過來的。隨後他取了一盆水,潑在西偏房的牆上。那裏還有縷縷的煙,一股嗆人的氣味。
那個像模像樣的工事,費了大哥二哥很大力氣的工事,沒有起到任何的作用。但現在,它在那兒,就可能會造成麻煩,如果日本人回來,遷怒到我們,那我們家就遭殃了——父親當然不能讓這事出現。“別別別讓日日本人看看看見。我我我我們是小老老百姓,不不不摻和打打仗……”他克製著自己的恐懼,給自己添上些力氣——
我們很慢,沒有一絲的力氣。包括我的大哥。他在子彈打到牆壁的時候沒想象中英勇,而在拆除工事的時候,也沒有想象中英勇。恐懼,有一部分還埋在體內,它有一條長長的繩索,被身後的一個黑影在身後牽著,那個黑影並不急於收緊手裏的繩子,它隻是站著,發出像我爺爺臨終前的那種呻吟和不停的咳……父親說快。快。能不能再快些,我求你們了。我求求求求求求你你你們了。
我們把構築工事的麻袋包,鐵絲網都沉入了池塘。幸虧有它的存在。而以前,父親曾發誓說一旦有了錢,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池塘填死。他對池塘充滿了怨恨,從沒想過它還會有這樣的用處。沉入最後一袋麻袋包,我父親說,這麼好的東西沉入了池塘,太可惜了,要是戰爭結束了它們還能用多好。(父親,珍惜每一分錢、每一件物的父親,把一段鐵絲讓我大哥拿回家裏,但在大哥轉身要走的時候父親又叫住了他。不不不不行。父親說,要讓鬼子搜到我們是解釋不清的,我們不能留一件和國軍有牽連的東西,一件也不留。他說的是大哥頭上的帽子,它是大哥在拆除工事時撿到的。父親將帽子抓下來,將它丟入了池塘。不過,父親最後還是留下了氣燈。它的樣子很像掛在馬車後麵的馬燈,但和馬燈不同,有明顯的軍用性質。丟了它,父親實在舍不得,他大概早想擁有一盞馬燈,想了很久也沒得到。他將這件物品拿回家,先後藏了幾個地方,都覺得不很保險,於是他用幾張油紙將燈包好,埋進馬糞堆裏——“小小小心駛得萬萬萬年船”。)
我們把一切清理好,包括他們挖的土,和的泥,所有所有的痕跡——日本人也沒來。坐在屋裏,父親多少有些後悔,他問我大哥,那些鐵絲丟在哪裏了,能不能記得住?大哥說我去把它撈上來。父親說算了,再等等再再再說。
餘下的時間,我們就隻好等了。也不知道要等什麼,反正,一家人就在那凝滯而緩慢的時間裏坐著,等。我對二哥說,剛才,我根本走不動路,隻要一動,就有想要大便的欲望,可是一用力它又沒有,二哥說他也是。他覺得自己就像秦老末紮的紙人紙馬,風都可以吹倒——大哥投過一絲的鄙視,他哼了一聲,看你們的出息。二哥沒接大哥的話,而是問,大娘呢,她是怎麼回事?
我們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她好像是走了,趁著我們亂的時候,父親說。父親說,他檢查過門。門壞了,但更可能是炸壞的,但他用來代鎖的鐵絲卻沒有了。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爆炸的緣故,將它炸到了遠處。那,我們最後見到她又是什麼時候?一家人,大眼看過小眼,小眼看過大眼,我們都回答不上來。不是該你送飯麼,昨天,大哥想想,晚飯沒送。他光顧了忙了。中午的飯好像也沒送。父親有些光火,你你你們怎麼能這這這麼對對你大娘?不管怎怎麼說她都是是你們大大大娘,送送沒送飯都都都不知道?……
母親插話了。剛才,我們在外麵忙碌的時候,她一直待在屋裏,她的腿比我們的都軟。她說,你這個大娘啊。這一輩子啊,就沒享過福。她剛嫁過來你奶奶對人家可不好了,你奶奶可是個難鬥的角色,狠毒的角色,像你爺爺那種脾氣愣讓你奶奶給治得服服帖帖,要是你爺爺早遇上她……她愣管得你爺爺晚上不敢出門,身上不敢帶錢。就是我嫁到你家來,都多大歲數了,你爺爺不能出去玩也是心癢啊,就撒一個又一個的謊想方設法出去,一旦他跑出去了你奶奶二話不說,關門,叫也不開,你爺爺爬過好幾次牆頭,有一次還摔壞了腰有半個月下不了炕。你奶奶也不管他,吃喝拉撒他都得自己做,也不讓我們幫。他們倆可打了一輩子。你想,你奶奶能對大娘好得了?光找茬,一不順心,就給臉色,就不停地罵,你大娘還得端出笑臉來敬著。生完你華哥哥,三天還是四天,本來你大伯早就分出去了,可你奶奶還是跑到大伯家裏,她也不進屋,就在外屋嚷,“裝什麼大小姐啊?照照鏡子,看你是那個命麼?地裏的活就讓他一個人幹啊?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的,想養漢啊?誰沒生過孩子啊,我生二柱的時候(奶奶一直這樣排:我父親是老大,然後是死掉的二叔,大伯和夭折的姑姑不在這個序列),當天就下炕燒火了,第二天就下地了,家裏外頭一點也沒耽誤!你倒好,哼,你就裝吧……”你大娘隻好把孩子放好,下炕,說娘啊你別罵了我馬上就下地去幹活。你奶奶連看都沒看一眼:“我又不是說你。我是說那隻懶貓。”然後一顛一顛地走了。你想你大娘是什麼滋味?她是憋得,病其實早就種下了。在你華哥哥兩歲的時候,你奶奶不知又上了哪股勁兒,愣說你華哥哥不是你大伯的骨肉,非逼著你大伯休了她,當然你大伯不會聽她的。她就到處說,你華哥哥是誰誰誰的,是野種,你大伯恨得牙痛也沒辦法,畢竟她是後娘啊,可人家誰誰誰就不幹了。人家老婆先找上門來,又哭又鬧,紮缸上吊,和你奶奶廝打,後來人家來了十幾口人,連男帶女,把你奶奶狠狠打了一頓,你父親和你四叔給人家跪了半個時辰……你奶奶就吃這個。我和你大娘都太老實……
“夠夠了!沒沒沒完了你……你啊!”父親拿起一個雞毛撣子朝母親身上扔去,“沒沒一句實實實話。”(按照父親的心性,之前,他肯定不能允許我母親這樣一路說下去,特別是這樣說我的爺爺,我的奶奶。這從來不是我父親嘴裏的形象。可那天,他製止得很晚。他也許明白,母親變成一個話多的女人本質上是出於恐懼,她用自己的不停說話來向恐懼的鹽中加水,使它變淡;當然,父親那時多少也有些心事重重。)
“要不要給老四個信?”父親自言自語,他並不需要我們的解答。
二哥插話:“我們怎麼和四叔說?說大娘自己跑了,我們都沒發現?四嬸嬸肯定要問,你們是怎麼看的,說不定,她會說我們把大娘害了。”
“別瞎說!”父親掏出煙葉和紙,“她說別人也不信啊。”
可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有錯。二哥堅持,一個大活人,在我們家說丟就丟了,雖然她是瘋子。
別瘋子瘋子地叫,父親甩出臉色。
“老四他們早跑了吧?”母親說,在日本人攻打之前,四嬸嬸曾來找過她要她們一起走,我母親說我們雖然不是什麼大家業,可也不能丟下不管。而你二哥是肯定不走的,還是你們自己走吧。
要什麼什麼不會,他倒把自己看得挺值錢,父親說。不知他說的是我四嬸還是四叔。“也不知道這這這仗打到什什麼時候。”
停頓一下,父親又說,日本人打過去了,也許就不會再來了。過去德國人占德州就是這樣。無論來與不來,我們都得過日子。我們不能讓如歸旅店垮掉。看上去,他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
日本人在黃昏時分返回交河鎮——也許是後麵的部隊。那時候,大哥和母親正在把屋子裏的一些盆盆罐罐搬到院子裏來,而父親、二哥和我,則在院子裏和泥。父親要修補西偏房上的裂縫,要把屋裏屋外都泥一遍,本來,旅店的牆皮就粉掉很多了。
就在我們和著泥、搬著盆盆罐罐時,日本人突然闖了進來。一個黑色的陶罐,在我母樣的懷裏摔下去,碎了。它的響聲很大。黑色的陶片在地上紛紛地跳起來,然後黑色地落下去。即使現在,事隔那麼多年,我還能記起當時的情景:母親的回頭,尖叫,陶罐摔碎的聲音,以及每個人的表情。是的,每個人。包括日本士兵的表情。
我們都呆在了那裏,相互對望,目不轉睛。
我們一家人,以及闖入的日本兵,都在緊張地等待,接下來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