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我妻子活著的時候,我曾和她談起過我的家事,談起過日本人對交河的占領,談起過如歸旅店,當然我說的都是隻言片語,缺少脈絡和秩序。她是那種小女人,年齡也小,她對戰爭對日本人的記憶和我則有著不同。她記得的是,日本兵騎在高大的馬上,很雄壯的樣子,對她也和善,有時看到她,就“由西由西”地喊個不停,還給過她糖,在那個年代,那可是種不小的奢侈。也記得殺人,那時她太小,家裏人不允許她去看,隻是回來後說給她聽,也不是說給她,而是幾個人談,她在旁邊聽到記下的,似乎也沒什麼特別可怖。不過,對土匪倒是懼怕的,他們時常來,搶劫殺人,連小孩子也不放過,每次有匪來搶劫,母親都會把她藏在一個小水缸裏,大氣也不敢出,直到母親重新把她從水裏提出來。她的風濕也許是那時種下的,後來,手上的關節都相當粗大,讓她始終無法並攏手指。據說蜂毒對風濕有一定療效,於是我們家養過一陣蜜蜂,在窗外的屋簷下掛一個蜂箱,這種方法,是我從交河帶過來的。她天天要抓兩隻蜜蜂,這個小女人,我永遠記得她抓蜜蜂時的痛苦表情。蜇過人的蜜蜂必然死亡。妻子把它們放在窗台邊上,它們翻過身子,嗡嗡嗡嗡地在窗台上轉,不一會兒就停止了,變成了屍體。妻子把它們再次抓起,整齊地放入到一個小盒子裏。她的風濕沒被治好,但小盒子裏的蜜蜂卻滿了。我們養過些雞,妻子卻不肯將這些已成為屍體的蜜蜂喂給它們,她最終是如何處理這些蜜蜂的至今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她一定給它們安排了一個她以為的好去處。記得我母親說過,我奶奶也有風濕,也曾使用過這樣的方法,讓蜂蜇的滋味很不好受,奶奶一邊咒罵一邊把丟了蜇針的蜜蜂甩在腳下,用力踩碎,不留痕跡……

當兵的時候,我們有個連長姓郝,東北人,對日本兵真可算是恨之入骨,但極其佩服日本軍隊的訓練方法,他說,要戰勝日本,就必須要用日本人的方法來訓練,於是……他的辦法隻用了半個月(當然,他的辦法也未必是從日本人那裏學來的,可能有許多完全是他的猜測和道聽途說)。不少戰士開了小差,還有人聯合起來打他的小報告。而他,最後被整個罪名關了禁閉,就再沒見到他,據說是調走了。

我記得還多。我記得我們連抓到過兩個日本俘虜,那真是個意外,要知道,一場仗打下來,無論打得如何慘烈,我們都很少能抓到活著的日本人,包括他們的慰安婦。我們命令:跪下,然後是拳打,腳踢,其中副連長表現得最為激烈。(說句公道話,我們的這個當過軍械學院學生的副連長雖然時常會生出些恐懼,有點兒貪生怕死,可是真在戰場上他還是英勇的,至少沒掉過隊。他的恐懼,他的貪生怕死都是在事後,在安靜下來隊伍休整的時候開始的,我們連長雖然對他的貪生怕死常有鄙視,但也抓不到他的把柄。)最後,我們拔光了其中一個人的頭發,讓他的頭變成了一個滿是鮮血的瓜。副連長把另一個俘虜按倒在地,用一把小鏟,敲掉了那個人全部的牙。這一事件在當時挺轟動,我們連隊每個人,都有了一個記過處分——但我們連長,一直把它當成是我們的光榮,甚至在全連大會上不止一次地表揚過受處分最重的副連長。他的母親和妹妹,都是被日本人給殺死的。

這都是後來的事了。

日本兵衝進我們旅店的那天晚上,他們就在店裏住下來。我們一家人,舉著手,被逼在一個角落裏,有一個士兵負責看住我們,其他的則去各屋搜查——我們能聽見一些盆盆罐罐的響,每響一聲,父親就皺一下眉頭。又有一個士兵走過來,他衝著我大哥大聲叫嚷,大哥抱著頭,趴在地上——我們不知道他說出的是什麼,但猜測,可能是讓大哥趴下。前麵的日本兵用槍上的刺刀挑起大哥的下巴,另一個士兵則蹲下去,盯著大哥的眼睛……那時候,我的感覺是,眩暈,麻木,所有的知覺都處在一個暫時停止的狀態,除了自己的心跳——我不知道後麵會是怎樣的發生,雖然是第一次接觸到日本人,但有關他們的話可是聽得太多了,太多了。大哥肯定凶多吉少,他自己一定也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