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個士兵卻笑了起來。他還拍了拍大哥的頭。然後,兩個士兵站到一旁,用我們所聽不懂的話說著什麼,很興奮的樣子,刺刀也被收了起來。我聽到在我們這邊,有誰長長地出了口氣,那口氣出得節製,忐忑,似乎還有一股別的什麼氣味兒。我們的危險暫時過去了。
(後來我當兵,占領某一個地方,走進某個人家,也會用日本兵用的方式對待那戶人家裏的成年男人,特別是看上去彪悍些的男人。我希望,從那個人的眼神裏讀出些什麼,進而判斷:這個人是不是這家的男人,還是化裝過的軍人,進而判斷,如果我們毫無防備地離開這個地方是否安全。這其實是種很有效的方式。)
就是前天吧,我做過一個噩夢。我夢見自己、大哥、父親,我們一家人在旅店裏,按照父親的指揮幹著活兒,好像還有馬車在。夢是黑白的,有一層淡黃色的光,雖然稀薄,但卻存在著,就像那種發黃了的黑白照片。突然,我們的身側出現了一隊日本兵——在夢裏,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出現的,仿佛是從地裏生出,仿佛是被風吹來:籠罩於夢上的那層光立刻沒有了,夢裏,一切都暗了下去。從夢裏醒來,睜開眼,可我看到的還是一片灰白,這讓我緊張地想要大聲喊叫,如果那時發出聲來,我能發出的也許還是一個少年的聲音……過了許久,我的緊張才得以平歇,我恍然,之所以我看到的隻是灰白,是由於還在夜晚中的緣故。是由於,白內障的緣故。那個夢,和日本兵進入如歸旅店的一幕是如此相像。坐在床上,突然地,有種莫名的悲涼。除了我自己,我所夢見的一切都不在了,至少是再無消息,而我的獨自也已進入到老年。我聽著窗外的寂靜,聽著窗外稀疏的風聲,真覺得,恍若,隔世。
日本人住進旅店,與我們一家人有著如此近的距離,在我看來就像是一些釘子,釘在我們身上、心上,很痛,但你無法說出痛的具體位置在哪兒,但它肯定不是你身體的部分,它是異物,你卻不能不允許它的存在。他們把旅店仔仔細細搜查了一遍,不放過任何一處,父親藏起的酒和旱煙,還有他存放地契房契的包裹都被翻了出來。他們用刺刀插入放棉被的櫃子裏,櫃子被劈開了,棉花從被子裏被挑出來,紛紛揚揚。別別別動地地地契……那那那可是今今年的棉花,有床新新新被呢……父親的聲音,低得隻有他和蹲在身側的我能夠聽見。從他的表情來看我想他的牙痛應當又開始了,可他已經顧不上理會。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有怎麼樣的發生,會是一個怎麼樣的結果,它,全看這些日本兵的好惡和施舍了。
結果不算太壞。他們決定在旅店裏住下來。有一個嚼著一段玉米稈的日本兵過來,用生硬的漢語:“房子,征用。你們過來,打掃。”他把嚼過的渣吐到我們腳下,“打掃。”他的表情是友善的,並做了個打掃的動作。
我和大哥的活是給他們燒熱水,消滅屋子裏的蒼蠅、臭蟲、跳蚤和虱子。父親鋪床,二哥推磨,母親需要對剛才被刺刀挑壞的被子進行縫補。我們幹得沒有怨言,有的是從來沒有過的耐心和精心。隻是,我們打完了屋裏的蒼蠅,但外麵的蒼蠅還會飛進來,而臭蟲、跳蚤和虱子,就從來不曾滅絕過。我們找不到跳蚤,這並不意味它不存在,或者不會再次出現。陰暗的地方太多了。我的腿一直在抖,它那麼疲憊,早就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可我還必須搖晃著俯下身去,仔細地在地上、床上查找看不到的跳蚤。
雖然我們忐忑,懼怕,但那些住在店裏的日本兵並沒有對我們怎樣。大哥把熱水端進去,他們衝他說了些什麼話,看樣子應當並無惡意。在院子裏走進走出,見到我們,他們也露一點兒笑容,打個招呼。天暗下來的時候,有兩個士兵趕進了一頭豬,他們應當是從很遠的地方把它趕過來的,人和豬都顯得有些疲累。另外的士兵笑著站到了院子裏,他們一起參與追趕,卻並不認真,把豬追到走投無路或者摔倒之後便馬上閃開,讓它狂叫、狂奔,消耗著它的力氣,讓它越來越笨拙,越來越滑稽。我和大哥二哥也跟著笑起來,在那一時刻,我們短暫地忘記了戰爭、恐懼,那些日本兵的樣子也非常可笑。最後,這隻精疲力竭的豬,可憐的豬終於跑不動了,它的嘴裏含滿白色的沫,抽搐著,趴在地上,叫得有氣無力。他們還不放過它。用腳踢它,用刺刀紮它的尾巴,這隻豬跳了跳,又倒下去,它的倒下自然又引來一陣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