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是我大哥和父親殺的。日本人躲到一邊兒,他們看得津津有味。大哥和父親從來沒殺過豬,加上還有日本人的觀看,所以他們殺得相當艱難,笨拙,豬還沒有死掉,父親的臉上身上已滿是鮮血和屎尿,他的手是多餘的,腳是多餘的,看著豬的掙紮無處下手。有個日本人還給父親遞上一條毛巾,父親衝他彎腰,屈膝,從有血和屎的麵部露出感激的媚笑——那天晚上,我們也分得了一碗豬肉,是日本人給我們端過來的,可我沒能吃出肉味兒。

(這裏還有個插曲:父親將燙過豬毛的熱水準備潑在堆起的糞堆上,水已經潑出,他突然想起他埋在騾馬糞裏的汽燈,但水已經收不住了,父親隻好隨著潑水的動作滑向糞堆,把已露出三分之一來的氣燈用手又推進了糞便裏。他雖然遭受了嘲笑,但卻化解了災難。)

接下來,是晚上。

是,我們要和日本人一起睡下的晚上。

那是一個無法入睡的夜晚,盡管我已被緊張、疲憊和困倦壓得抬不起頭,它們是三塊巨大的石頭。

恐怖,就是我對麵黑影。它一身肮兮兮的白衣,高高的帽子遮住他長長的馬臉,抱著一根哭喪棒。它似乎睡著了,呼吸均勻,沒有危險,然而,我知道這是假象。它用眼縫裏的餘光一直暗暗瞄著,隻要一不小心,它就會悄悄伸出手指,抓住我的喉嚨,然後把我連根拔起。為了防止被它抓走,我隻好用力地抓住些什麼,譬如桌子的腿、床,或者門框。它們也在悄悄地發抖。

那邊,鼾聲,咬牙的聲音,聽不清晰的夢話和突然的喊叫,它們透過了門和窗。站崗人的腳步。或明或暗的光。

蟋蟀藏於草叢,屋角,在露水和涼中叫著。它們有自己的哀樂悲喜,有自己的故鄉和世界,它們毫不在意讓我無法入夢的發生。沒人去打擾它,蟋蟀們就叫得響亮。還有月亮的牙。它和去年的今日一樣,和前年的今日一樣。“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即使現在,在我的記憶裏,那個夜晚比任何一個夜晚都漫長,讓人回想起來更加百感交集。那一夜的時間肯定被什麼東西給粘住了,無法移動,它在那些粘住它的東西裏下沉,變髒,就像陷入沼澤中的馬。

一夜長於百年。

我們一家人,擠在一個角落裏,黑暗黑得無邊無沿。我們蹲著,累了就起身站一會兒,隨後,再蹲下去。一個被恐怖反複糾纏,卻又無所事事的夜晚就像一個平底的鍋,我們在裏麵接受著煎熬。不知是誰把柴添得那麼熱。都已經是很秋的秋天了,可我們身上是一層層的汗水。它們流出,被身體吸幹,然後再流出,風吹過來有一種刺骨的涼。

“他們是這個樣子。”大哥悄聲說。黑暗裏,我們看不到他的表情。

“和聽說的不一樣。”他又說。

沒有人理他。

“你看他們……”大哥吃吃吃吃地笑起來,他一定是想起了他們追趕那隻豬時的情景。

“別別別別說話……”父親的聲音更小。

我們都處在窒息之中,說話是要消耗空氣的。而且,很有可能,會把災難引過來,這樣的事我們聽得太多了。

……那個漫長的夜晚,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