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以為那個夜晚永遠都不會過去,永遠沒有盡頭,它太漫長了,漫長得讓人感覺一夜真的可以長於百年,它長過我的一生,讓我除了黑暗不會再有新的看見。我苦苦熬著,在絕望的粥中,如同一塊砸開的骨頭,我已和它混在一起,混成一體,充滿著絕望的汁液……時間,一秒是一聲滴答,在滴和答之間的距離被無限地拉長,裏邊是一些無聊、無奈和讓人煩躁的填充物,如同腐壞的柴草,被髒水浸透的舊棉絮,剪不斷,理還亂,而越來越重的困倦讓我根本伸不出手來清理。那麼多的神經都被裹在舊棉絮裏,可還有一根弦卻在繃著,時不時會刺一下,痛一下,它被稱作是恐懼……

這根緊繃著的弦也曾斷過。可它能夠那麼堅韌而迅速地再生,再次連接起兩端,然後繃得更緊。聽著蟋蟀的叫,聽著站崗士兵來來回回的腳步,聽著黑暗裏父母和哥哥們並不舒展、並不均勻的呼吸,我突然感覺無比孤單。

孤單來得極為突然,也極為劇烈,我知道他們都在,可是,我還是感覺到孤單,他們的在並不減少我正感受的絕望和恐懼,一分一厘也沒有減少,我承受著屬於我的那份兒。當時,我以為,這個夜晚和它深重的黑暗都永遠不會過去,一夜長於百年。後來,我經曆了那麼多的世事沉浮,經曆了那麼多的可以忍受和不堪忍受,最終還是活了下來,活到現在,應當說,得益於那一夜。在一些巨大波瀾中,我身邊有人如此,他們把自己生命結束得卑微而草率,我理解他們,但我知道自己不會。有了那一夜,我知道我不會。

那夜終於過去了。“終於”,可不是一個很輕的詞,我知道它的分量。我先是聽到了雞鳴,然後,黑暗變淡變灰,有了乳白,有了淡淡的光,有了清晰的物……那一夜,過去了。日本人開始忙碌,出出進進,大聲地說著什麼,把洗漱用的髒水倒在糞堆上……父親拔起自己的脖子,他緊張得顫抖,但日本人並沒有發現。不,日本人也許有所察覺,他們有強烈的預感,未卜先知,入木三分,我們看見他們朝我們房間走過來——

“你,出來。”他指的是我父親。我的頭有種炸裂感,它飛離了我的軀體,飛向了遙遠的高處。在那一瞬間,我還發出尖叫,可是並沒有聲音出現,它也許被我的舌頭堵在了口腔的裏麵。

在指過我的父親之後,那個人,還用目光一一瞄過我們其他人,我們一起低下頭去。“你。”這次,他指的是我大哥。

他們是如何走的,現在也毫無印象。那段時間對我來說是空白,我的頭被炸碎了,讓我無法聽見也無法看見。說是空白也不算確切,我仿佛記得母親的哭,我們的哭,和對母親的拉扯。似乎有人說,隻要他們不跑,不反抗,就不會死,他們是為皇軍做些事兒——這也許是我添加在記憶裏的杜撰,這個“似乎”或許並不存在——我曾多次想把這段空白的記憶找回來,依靠了推理和想象,但它還是那麼模糊,僅能搭起一些紛亂無序的碎片。記憶,有選擇地遺忘了那一段,模糊了那一段,讓我無法再次找回。

那一天,留在鎮上的許多人都被帶走了。我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能夠去哪裏,我們還有無機會與他們再次相見。

“他們打滄縣,把抓來的男人們綁到樹上,一個一個都給捅死啦!姚官屯邊上那片棗樹林,每棵樹上都拴著一個死人,地上全是血。”

“他們給人灌辣椒水,把他綁在門板上,一碗一碗地灌,等那個人的肚子實在盛不下的時候,就有一個人跳上去踩……”

“我叔叔回來說的,他躲在草垛裏了……日本人把老人、孩子都帶了出來,帶到打麥場裏。有個日本兵,脫光了膀子,拿把刀,就像砍瓜切菜,從一個邊上一刀一個,地上滾的都是人的腦袋……孩子早傻啦!日本人蹲下來,摸摸他的頭,笑著和這個孩子說話,孩子隻是哭……他把那個孩子的頭砍出了很遠,血一下子就噴了,地上有很多的血。我叔叔看見,一個老頭兒竟然掙開了繩子,跪在孩子的脖子底下,一口一口,喝那孩子流出的血……日本人等他把血喝得差不多了,大喊一聲,也砍掉了他的腦袋。老頭的腦袋一直滾到草垛的邊上,眼睛瞪得愣圓,我叔叔嚇得差點兒沒喊出來!要是喊出聲來,他的腦袋肯定也沒啦!……”

“剛過門的小媳婦,就讓他們給禍禍了……臨走,他們用刀,唉,別提多慘啦!”

……街頭上,流傳的都是這類的消息,或者哭聲,就像某種瘟疫的蔓延,它更讓人不安,生出更多的牽掛和絕望。母親、我、二哥,我們三隻沒頭的蒼蠅嗡嗡飛著四處打探,畫過一個又一個的圈兒,把腿都跑得腫了,把腳都磨破了,可是卻並無特別的進展。我們遇到的,是同樣失去了頭的一些蒼蠅,除了讓我們知道有更多的人被抓走和交換哭聲之外,就是分道揚鑣,把剛剛畫過的圈兒再畫一遍。

二哥首先找回了自己的頭,他將頭安插在脖子上,那樣,就有一些腦子還可以用。他走出不斷重複的圈兒,得來了消息:父親和大哥沒死。他們在賀莊子邊高崗上為日本人建炮樓。看來日本人是想住下來啦。母親長長歎了口氣。這個消息,讓我們暫時放下了石頭,又悲又喜。

院子沒有打掃,它顯得更髒更亂,蒼蠅們聚集在一起,不隻是馬糞的氣味對它們構成了吸引,還有豬血的氣味,還有,災難的氣味。如果說,缺少了客人使我們的旅店變得空曠的話,那父親和大哥的離開就是荒涼。衰敗,我多不想再提這個詞啊,在它的上麵有一群圍在一起的蒼蠅,我走過去,把它們驅散,露出下麵帶血的汙物。一旦我選擇走開,蒼蠅還會飛回,它們有強烈的戀戀不舍。

無處不在的黴味兒,無所不在的腥氣。烏鴉又一次飛落,二哥學著父親的樣子對它進行驅趕,那麼像,他像小一號的父親,讓母親一下子含滿了淚水。門外的鈴鐺艱難地響著,牆皮還在掉,有的地方,繼續往下掉的已不是牆皮。蛀蟲和白蟻撕咬著床、家具和門窗。我覺得它們也在咬我,已咬到了我的骨頭,我的身體裏也滿是那種讓人寒冷的咯咯咯咯的聲音。一條長凳的一條腿矮了下去,是它自己矮下去的,沒人動它。

黃昏,在我們的旅店裏,似乎有一些幽靈在飄來飄去。它們無聲無息,像霧一樣飄著,對著樹葉和窗欞吹氣。

我們為旅店和好的泥,還在院子裏,都已經幹了。

……

畢竟,父親和大哥都還活著。這個消息疏通了房間裏的空氣,也疏通了我們的大腦和四肢。饑餓也來了。其實饑餓早就來了,隻是母親沒說,我和二哥也不能提它。現在好了。母親生起了火。她和平常一樣生火做飯,可是,那天,我的感覺是那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