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好不同在哪裏,但我感覺得到。我在灶膛邊盯著她,盯著裏麵的火和煙,盯著她的皺紋和花白的頭發,從小腹那裏湧出一股一股的辛酸。後來我的眼淚流下來了,它根本不受控製,我關不好生鏽的閘門。我把臉偏向別處。我製止著自己的抽泣,把音量放小,母親忙於給灶膛添柴,她沒注意到我的注視也沒注意到淚水。她應當是早就看到了。

去掉了對父親和大哥被害的擔心,隻讓我們輕鬆了片刻,隻有一頓飯的時間或者更短。我們還有另外的擔心,現在輪到它們上場了、顯現了:它們更多,更雜,更讓人煩亂。首先是糧食越來越少,我們的貯備遠遠不夠,何況日本人還吃了一些,帶走了一些,僅有少量的沒被他們翻到。糧米店的門倒是開了,然而米價已翻了幾倍,還遭受著絡繹不絕的哄搶,跟在後麵時常會什麼也搶不上。被日本人剛剛占領的交河沒有車馬到來,也沒有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旅店掙不到任何人的錢,可我們還有三張張大的口。母親織布、繡花,也不可能會賺到錢,不會有人來買,不會。去掉對父親和大哥被害的擔心,我們還有別的擔心落在他們身上:他們會不會吃飽,衣服夠不夠,晚上睡在哪裏,會不會挨打?不長眼的子彈會不會偏離,落在他們的身上?……我們還要擔心旅店的牆,被炸彈炸裂的偏房還沒有得到修補,它有了更大的洞,而且出現了向外的偏斜。得不到晾曬的被褥上麵出現的黴斑,有一床被,被母親一抖,兩塊帶黴斑的地方就糟開了,母親隻好先收起了它。把它們抱出去曬曬,母親說,等曬好了,她再把被子上的洞補上。

可是,我們剛把被子搭到晾衣繩上不久,烏雲就來了,它們來得迅猛恐怖,仿佛與日本人的到來相互配合,原來的晴朗很快被陰沉的黑所吞沒,碩大的雨點重重落下,隨後它變小,卻更密,完全是種傾盆——

在北方,在我們交河,秋天雨少,天很少有連陰的時候,但那年的秋天卻非常奇怪。竟然下起了連綿的暴雨。(其實,早在前幾年,秋天的雨水就多了起來,站在我們旅店的角度,父親的角度上去看,是這樣的。)從很早開始我就不相信預兆了,但那年,種種的預兆層出不窮,讓人不得不信。處在災難中的人們更容易相信預兆,把它的陰暗和玄秘擴大,那年就是,盡管有著諸多的惶恐,盡管物價飛漲,缺米少糧,但交河城隍廟、觀音堂裏卻香火極旺——我見過許多人,從觀音堂裏出來,一步一磕頭,繞過城隍廟的照壁,穿過大門、戲樓,把頭磕過馬殿、照膽亭(在照膽亭前燒香,當然沒誰會把自己的苦膽在亭前照一照,誌書上說,此地“質直好義任俠成風乃燕趙舊俗……”,我承認,照膽亭前,我照見的卻是怯懦),然後向東,東六司,轉回到明威殿,過穿廊進到後殿中,再次燃香。送生廟的頭是必須要磕的,還有西六司,善男信女的頭上已磕出了血,他們念念有詞,求各路神靈鬼仙把預兆中的災難化解……城隍廟裏有棵粗大的棗樹,據說在明代它就有了,老人們說它的主幹“結九癭,穿七竅,虯枝交錯,枝繁葉茂……”是不是結有九癭我沒數過,而他們所說的七竅至今我也不明白,不過,我小的時候常去樹上摘棗。那一年秋天,交河鎮上突然有個傳說,說是王母娘娘在廟裏顯靈,遞給某個人一把棗,讓他和自己的家人吃。結果,日本人在攻交河城的時候往城裏打炮,第一發炮彈落在他家的房頂上,沒炸,結果又來了第二發,到院子裏啦,竟然也沒炸!一家人意外躲過了飛來的禍……這件事被傳得沸沸揚揚,城隍廟裏的棗便有了避害袪災的功效。一時間,交河城裏的人、城外的人,連獻縣、青縣、武強的人也紛紛趕來,他們把樹上紅著的、半紅的和青著的棗都摘了下去。後來的人無棗可摘,就摘幾片樹葉放在嘴裏嚼嚼……磕頭的,摘棗的,我母親也在其中。她要我們同樣虔誠。(從很早開始我就不相信預兆了,也許,它是大哥的影響。而大哥接受的影響,大概來自那些濟南的學生。)

那年秋天,父親和哥哥被日本人帶走,一直幹旱的交河鎮忽然下起了暴雨。很快,院子裏便積下了水,厚厚的水,渾濁的水。水麵上不停地出現一片片氣泡,它們在水麵上滑行一段,然後又紛紛破碎。水向外麵流著。我們能看清水的具體流向,因為,雨水也在衝刷著我們堆起的糞堆,它把衝下的騾馬的糞便稀釋在雨水中,形成一條紅褐色的寬線。接下來,我們的屋頂開始有了潮濕,有了暈開的痕跡,受水浸泡的牆皮一片片脫落,摔在地上。然後是,雨水滴答。沒有摔碎的盆盆罐罐,以及摔出裂痕還能使用的盆盆罐罐都派上了用場。整個下午,整個晚上,從屋頂滴落的雨水在每個房間的盆盆罐罐裏單調地響著,一片混亂。

晚飯誰也沒吃。不隻是因為糧食的緣故,還因為柴,我們找不到可以被引燃的柴草,它們全被雨水泡透了,潮濕得發黏。我們也沒點燈,黑暗和不斷下落的雨點早就籠罩了我們,所有房間裏,都沒有幾處較為幹爽的地方,到處都是水,潮濕,泥漿。我們無處可逃,也無處躲藏。

母親說,你們都看到了,你父親是怎麼對這個家的。

他可是一門心思。

他受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累,你們都看到了。

母親說,這個家,不能在他剛走就毀了,這是他的命根子。

他的日子,是給你們過的。他為你們受了多大的苦,可他沒叫過屈。你從他嘴裏聽不到抱怨的話。

他希望這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氣氣。他把旅店經營好還不是為了你們?你們又幹了多少?他是想讓你們走正道,有好日子過。

母親說,這個家,不能在你父親離開的時候出問題,不能。

我們不能讓它倒一間房。不能讓它變成破爛。

要不然,你父親回來會恨死的,氣死的。

母親說,看來雨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了,我們不能等了。不然,就來不及了。

黑暗中,我們看不清母親的表情,但可以猜到。

她領著我們把外麵的泥運進了屋裏。已經幹過一次的泥現在又是泥了,早早就是泥了,在屋裏,我們重新又和了一遍。它有些過稀,但沒辦法再做過多的補救。母親把一些舊棉花掏出來,也和在了泥裏。我們,把稀泥塗到牆上。

幹了整整一夜。

可那些泥太稀了,而且雨在下著,漏進屋裏的水很快就衝掉了它們,我們隻得又將泥再抹一遍。地上、床上和我們身上已都是泥漿。泥漿還在流,我們重又抹上牆的泥眼看又要成為泥漿,順牆而下了。這時,母親拿來一件舊蓑衣,披在二哥身上:“上去。把壞掉的瓦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