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是白天,淩晨,但天色依然灰暗,隻有連綿的雨水使外麵的世界有片霧騰騰的白。二哥伸出脖子,看看天空:“這樣的天,怎麼換啊?”

母親不理睬他的猶豫:“快。要不然,屋頂都要漏塌了。”

懷著十二分的不情願和八分的理由,二哥順著梯子登上了房頂。因為雨水,因為昏暗,他睜不開眼睛,根本找不到壞瓦。母親說:“你就一塊塊摸吧。”二哥,已經勞累一夜的二哥有些消極,他摸索著,並沒換掉幾塊損壞的瓦,相反,因為上麵太滑,有幾片好瓦卻被他踩碎了。他踩碎的瓦肯定比換掉的多。我們再沒有多餘的瓦了。

摸到壞瓦,二哥就把換下來的瓦疊在上麵。他在大聲抱怨。

我和母親在下麵看著二哥。站在大雨裏麵,雖然我們聽不清他抱怨的內容,但能夠猜得到,完全能夠猜得到。

終於,二哥爆發了。他把手中的一塊碎瓦用力摔進了院子,摔得極為響亮。院子裏,濺起了巨大的水花。

他這次的咒罵我聽清了。他罵的是老天爺,罵的是這個鬼天氣。母親歎了口氣:“你還是下來吧。”

二哥沒有聽見。

“你下來!”母親又喊,這次二哥聽見了。他直起腰,但並沒有馬上下來。

母親不再理他,而是抱著一些柴草、繩子、木頭和石塊——她上房了。

……

暴雨是第二天傍晚時分停的。外麵的雨小了,小了,然後止住,然後烏雲散去,空氣裏有了淡淡的、昏黃的光。我和二哥把各屋窗戶上的葦簾拉起,讓光也透進一些,大槐樹上又落下了鳥,我們聽得到鳴叫。屋裏的雨還要下一陣子,我們把滿滿的盆盆罐罐裏的水倒掉,重新把它們各自擺放好——罐子裏的聲音渾濁而單調,毫無節奏。但雨終究是停了,裏麵的水已經不那麼令人懼怕。

我們的如歸旅店並沒有在暴雨中倒塌。說實話,那是第一次,我和“我們的”旅店有了某種的休戚感,有了某種的依存感,也許是因為父親不在的緣故。我為它沒有倒塌而感到欣慰。不過,它更加搖搖欲墜了。也許,隻需要一根小手指的力氣,它就會倒下去,再也不起來——好在,上天有眼,沒有再用力。

從二哥的臉上,我也看到了欣喜。我們一起,把父親的旅店保下來了,在他不在的時候,這當然比他在的時候更有意義。

母親沒來得及和我們一起分享欣喜,她就病倒了。她感覺冷,這股冷在她的體內盤旋,從腳心,到胸腹,到手指,到牙齒……鑽在被子裏的母親喉嚨發幹,有刺痛感,她冷得不停發抖,我們看去卻是麵色漲紅,滿頭大汗。薛大夫被請來了。開始的時候母親不願去請,她說會好的,自己會好的,多喝碗熱水就夠了,喝碗薑水就夠了,別花那些冤錢,可是冷的感覺卻越來越重。二哥不顧她的反對,披上蓑衣走了出去——不得不承認他的先見之明,雖然雨已經不下了,但路上太過泥濘。薛大夫是帶著滿身的泥濘進屋的,笑嘻嘻的二哥則不同,他沒有帶進泥來,他的蓑衣掛在了屋外:雖然他摔的跟頭並不比薛大夫少。

摸過脈,看過舌苔,問過病情,薛大夫認為我母親屬於風熱之邪犯表,肺氣失和所致,屬風熱。(二哥試探,大夫,是風寒吧?薛大夫沒有理他。)薛大夫告訴母親,治療這病,需以辛涼解表為主。(二哥再次試探,大夫,我母親的症狀,是不是應以辛溫解表來治呢?薛大夫冷冷看過二哥,你比我懂得多,我看還是你來開方吧!母親也跟著嗬斥,二哥吐吐舌頭,縮在了一邊。)

薛大夫走後,二哥開始有詞,他說,風熱的症狀應當是頭漲痛,咳嗽,痰黏而黃,有黃鼻涕,而這些是母親所沒有的。風熱,應當是舌尖邊紅,舌苔薄白微黃,他剛才看過母親的舌苔,也不是風熱的症狀。應當用麻黃、荊芥、防風,而不是……“你懂個屁!”母親縮在被子裏,“不知在哪裏學了點三腳貓的功夫,就到處瞎顯擺,你以為醫是一天兩天就能會的?人家薛大夫行醫多少年了,人家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二哥給母親擦著汗,他治死的人還多呢,哪年他不治死幾個人?秦老末早就說,他的醫術根本不行,不過就仗著字寫得好,能說會道,才騙得了人罷了。“你就聽那秦老末的吧!”母親推開他的手。

一服藥劑之後,母親感覺自己好些了。她吃的是對症的藥,開始有了力氣。更重要的是,陽光出來了,那麼暖,那麼亮,惹人心癢。更重要的是,母親的心裏裝著如歸旅店,裝著許多沒有幹完的活兒。她還有一身的汗,她的臉色依然潮紅,我猜測她還在發燒,但她堅持不休息。她不讓我的手挨上她的額頭。我好了。都幹活去吧。

我們收拾起盆罐,把水倒淨,把裏麵掛下的泥衝走。

把被和褥子拆開,洗掉被褥、床單上的泥漬,然後放在繩上晾曬。

陰鬱的陽光照著晃動的晾衣繩,它幾乎,不肯照到我們晾出的被麵和床單上去。

在門外攔起一道堤壩,把院裏的水盡快地淘出去。糞堆已經不能稱為糞堆了,父親藏起的汽燈也露在了外麵,當然露出的是外麵的油紙。母親將它收起,在院子的某個角落裏重新藏起,後來我們就再也沒有見到它。

馬棚有根柱子歪了,我們把它立起。這時母親向外望了兩眼,你父親和你大哥也該回來了吧。

我們倒空牲口槽裏的水。把柴草從屋裏倒出來,放在陽光下晾曬。

母親坐在門檻上,顯得疲憊,有氣無力,他們都走了幾天了?別出什麼事啊。

……時間又過了兩天。母親喝過湯藥,她說好了,沒事了,就是嗓子還痛,就是還有點兒頭暈。她指揮我們,現在,天晴了,地幹了,再和些泥把房泥一泥。

可是,二哥和不了泥了。他的腰痛得厲害,讓他的轉身都變得困難,讓他的呼吸都變得困難——他躺到了床上,一臉苦相,可母親並沒給他好臉色。母親隻好出去,和泥的人隻剩下我們兩個了,這可是個累人的活兒。她氣喘籲籲,一邊和泥一邊憤憤:

哼,就知道吃,就知道玩。

和你四叔一樣一樣。真隨得鐵。

他有什麼病,懶病。

這麼大個子,可一點兒良心也不長。

母親向著遠處,賀莊子的方向,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她歎口氣,要不是怕給他們添麻煩,也該過去看看。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你四叔四嬸沒事吧?其實應該過去看看。你四叔這個人就是懶,饞,人並不壞。唉,你大娘,也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