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大哥回來了。他們是在下午返回的旅店。那時,物理上的下午已經過去了一半兒,秋天的,並且雨後不久的陽光又高又淡,像一些白白的瓷片。我和母親和好了泥。她赤著腳,站在泥中,一腳一腳,把它們踩軟……這時,父親和大哥回來了。我看見了他們。影子一樣的他們,有些不太真實的他們。

父親的腰有些駝,這是我剛發現的。他的腳劃著內八字,這不是新的發現,但似乎較之以前更為嚴重。哥哥搖搖晃晃,讓他搖晃起來的是新添的疲憊而不是原先的七個不服……不管怎麼樣,他們回來了。

我對母親說,回來了。我爹。

我指給她,你看,我爹。還有大哥。

母親順著我的方向。她沒有停下移動的腳。陽光在那時驟然地亮了一下,照亮了我們身邊的空氣,大槐樹和它的葉子,斑駁的牆。在驟然之後,一切都又恢複在舊樣子裏,很好的天,陽光又高又淡。

他們沒事。他們回來了!我扔掉鐵鍁,奔向大哥和父親的方向。而母親沒動,她在我呼喊的時候是盲目的,她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她還在那裏,赤著腳,一腳一腳地,踩,踩。

我們靠近了槐樹。大哥叫了聲,娘。

她似乎是應了平靜的一聲,唉,然後就癱坐在泥裏。她倒下去得緩慢,不是倒,而是坐下去的,她在坐在泥中之前始終直著身子。走近的大哥抽走了她的力氣。

……

針對母親和我們所關心的,父親說,他們給日本人挖了一條大溝,架上了鐵絲網,蓋了一座炮樓。炮樓蓋在了高處,那裏,原來是賀莊子土地廟的廟址,不過廢棄很久了,日本人讓他們把殘存的灰磚都扒出來,建了兩個廁所。(父親說,去天津,他把旅店的裏裏外外都看了個遍,如何布局如何布置他都了如指掌,記憶猶新,但真還沒有注意到廁所。相比之下,我們的茅房差太遠了,太髒了。)然後,拉來了紅磚,沙子和水泥,建了一座炮樓。(說起炮樓,大哥有了話題,他比我父親更有發言權。在被抓走後,父親和大哥並沒在一起,大哥他們是修建炮樓和其他工事的,而父親,他們的活兒主要是挖溝。大哥說,蓋炮樓,用的全部是紅磚,新的,舊的灰磚一塊也沒有用。牆厚半米,直徑三米七——他向我們比畫,可我們卻一時建立不起對炮樓的印象。你們以後去看看吧,大哥說——三層,高有六七米,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大哥說,第三層上還有矮堞牆,具體的布置他不是很清楚,因為蓋到第三層的時候,他被留在了下麵,和任木匠他們一起修上下的樓梯。大哥說水泥,嗆人眼睛和鼻孔的水泥,被水一澆冒出氣泡和白煙的水泥,說在炮樓每層留出的射擊孔,從裏麵向外看能看出多遠……)

針對母親和我們所關心的,父親說,他們還行,沒受大罪。累是累了點兒,但都可以挺得住。(大哥接過話,鎮西的徐蔫巴你們知道不?就是常來咱們槐樹底下坐,把他妹妹賣給驢販子的那個,他從溝裏往上推土,怎麼也上不去,讓日本人打得……父親沉下臉,是是是他不不不好好幹幹活!)

父親說,日本人都還算和氣。不幹活,當然有打罵,可好好幹活的人都沒事兒。(大哥的嘴巴閑不住,他又接了過去:徐大棒子,給日本人做飯,往菜裏吐了口痰,正巧,讓人看見了,報告了日本人……日本人把他綁在門板上,往嘴裏灌尿和辣椒水,封住他的嘴,眼看他的肚子……他們在他腿上割開一個小口,用一個什麼細管,讓人往裏麵吹氣,就像殺豬去皮那樣……父親哼了一身,你光光記得這這這個。)

父親說,因為幹的是體力活兒,日本人也沒虧待他們,天天吃玉米麵餅,還吃過餃子。(大哥看著父親,然後轉過臉,我可沒吃過。父親給了他一個威脅性表情。)至於睡,就睡在賀莊子,是差了些,不過也還過得去。

父親說,日本人把縣政府裏的八仙桌,把北關集廠趙財主家的楠木椅搬進了炮樓,還有一些木床木櫃。日本人進來後,他們都跑了,家裏的東西隻能由著日本人拉了,說不定,到現在,小偷和土匪也把他們的東西搬得幹幹淨淨了。他感歎,我們多虧沒走,不然,家裏的東西一樣也保不住。再說,我們能跑到哪裏去?到處都在打仗。

如果不是下了兩天大雨,他們應當早回來了。下雨的時候,好多的活兒都沒法幹。(大哥說下雨的時候不能蓋房子,他們就都到地裏挖溝,弄得滿身的水,滿身的泥,一不小心就滑到溝裏去……父親猛地站起來,大哥的話止住了。父親滿世界找他的煙,他做得挺像,大哥吐吐舌頭,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

至於父親眼角的傷痕,母親沒問,我們也沒問,可父親自己說了。他說,是自己不小心滑倒了,從溝上麵滑了下去,被溝裏挖斷的樹根給劃破的。他還算好的,周伯洛有兩個青年人,從溝裏住上運土,一拉一推,結果土裝得太多,小車滑倒了,把兩個人都拉到了下麵,一個摔斷了腿,一個弄折了腰。大哥又想插話,他張開了嘴巴,但被父親狠狠地憋了回去:“你你你知道個屁!你最最好給給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