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一臉不高興,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啊就不讓說了。我又不說你。)

……回來就好。母親說,她躺在床上,冷又進入了她的身體,這次進得更深,也更為迅烈。她在父親回來的當天就又病倒了。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她的聲音缺少氣力,帶著明顯的沙啞,沒出大事就好。菩薩顯靈了。母親努力,指指床頭的櫃子,那裏還有幾個棗。是城隍廟裏的,你們把它吃了吧。菩薩會保佑咱們全家的。等我好了,好好給菩薩多燒幾炷香。

可她不好,一直不好,並且越來越重。咳嗽得厲害,下床也困難了。裏麵的火燒著她的心,她的肺和胃,也燒到了外麵,母親的鼻孔被燒壞了,結了很大的痂,而嘴唇也裂得厲害。如果父親和大哥不回來,她也許還能繼續挺一段時間,那時,她就像一堆層層疊疊、混亂搭起的木頭,一根飄落的雞毛就能將她壓倒。薛大夫再次被我們請來,他堅持,母親是風熱,需要辛涼解表,開出了更大劑量的藥。他還教給我二哥,如何刺絡拔罐,如何找準大椎、風門、身柱和肺俞……可母親還是不好。二哥嘟囔,我母親根本不是風熱而是風寒,藥用反了,能見好轉才怪。他的話大家都當成是耳邊風,其實,他才是對的。許多病人,都是被庸醫害死的,而薛大夫就是我們鎮上的庸醫。他害死了大伯。現在,又在害我母親。“一天天就就就知道胡胡胡說八道!”父親用一根竹竿把二哥追出屋門,不過,他也認定,隻讓薛大夫看是不行的。得想另外的辦法。

父親找來鎮上的神漢,他說母親是受了惡鬼的驚嚇所致,需要驅鬼。他先是讓神上身,在我們院子裏和我們看不見麵孔的鬼奮力搏鬥,出了一身的汗,也把鬼趕出了七丈。他畫了兩道符,一道壓在母親頭頂,另一道,則在大門口燒了。在燒符的時候他看著燃起的煙,麵色凝重:“這個鬼很厲害,粘得很,不肯走。看來我得用我的元神了。唉,這是定數,定數啊。”

三十六粒黃豆,兩段一指長的桃木(神漢告訴父親,這兩段桃木得去活著的桃樹上新剪,一段是陽麵的,一段是陰麵的,不能隻剪向陽的一麵或背陽的一麵),四粒棗,父親將它們煮進了鍋裏。水開了,二哥把母親頭上的那道符燒成灰,放進沸水中——這是神漢的叮囑,他說,我母親得用這樣的水泡臉,泡腳,惡鬼才不敢再次近身。

這並不是有用的方法,母親的病看不出減輕。她還是那個樣子,她的樣子讓人感覺可怕。她對我父親說,我的病可能治不好了。你也別花冤錢了,咱們家可經不起這樣折騰。無論如何,我們的旅店不能垮掉。你得在它身上用心思。母親說,我們家沒田沒地,沒有其他的進項,如果旅店經營不下去了,那我們就隻能餓死了。母親說,再撐些日子,會好起來的,就是打仗,也不會總這個樣子,總得讓人活啊。

父親的眼圈紅了。別別別別……別說喪喪氣話。旅店當當當然要要……要,你的病也也也要治。他轉過身,四叔挑起門簾,和他幾乎撞在一起。

父親抓住四叔的手,老老四啊。你沒沒沒事吧?沒沒事就就就……他摸了摸四叔的頭,張開嘴,竟然哭出聲來。父親哭了,他哭得,悲傷,痛快,沒完沒了。

當天下午,四叔借來一輛套好的馬車,拉上我的二哥和母親,趕往泊頭。父親原想去富鎮,那裏有一個叫任三兩的名醫,據說醫術很高,而且能治一些邪病外災,四叔說算了吧我們去泊頭吧,博愛醫院,用西醫,許多人的病都是在那裏治好的。父親表達了自己的憂慮:一是,我們沒瞧過西醫,他們能治好我們的病不能?第二,如果現在去,到泊頭肯定會是晚上,兵荒馬亂的,不時會有土匪和一些窮人出沒,這樣過去總讓人不放心。第三,聽人說,日本人對醫院控製得很嚴,天天在裏麵殺人,咱們過去會不會……四叔說你都放心吧。準備好治病的錢就行了。我能過得了關卡,在醫院裏我們都不會有事。“你怎麼就就就行?”父親不信。四叔很坦然的樣子,現在,我在維持會裏做事,混碗飯吃。我有他們發的路條兒。在泊頭這帶,應當還好使。

老四,父親說,這個差事不好幹,這碗飯不好吃啊。就我們交河,前前後後殺了多少人了啊。你沒看,國民軍來了,跟奉軍親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直隸張宗昌剛任命的縣長,沒當兩天就讓奉軍給殺了,那些給公家做事的死了多少;日本人一來,在縣政府任職的跑的跑,跑不了的不都給殺了,還連累老婆孩子……

四叔已趕著馬車走出了院子。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可人,總得想辦法吃飯吧!他的話飄過來,聽得不是很清晰。

不不不不行,等他回回回來我還還還要說說說他……父親追趕了兩步馬車,隨後停下來,站在樹下,有點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