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住進了醫院,四叔帶回的消息是,醫生正在治療,應當會好起來的,二哥也留在了泊頭。他們兄弟,說了很長時間的話,兩個人在院子裏一直站到太陽西下,父親支著他的掃帚,就像支著一支拐杖。陽光把他們的臉塗得很紅。在四叔把我母親送到泊頭醫院去的時候,父親對我們說,等你四叔回來,讓他來我們旅店幹吧,算是合夥,我們給他分紅。本來就是一家人啊。父親說得很鄭重,是的,他下這個決心並不容易。可那天,四叔來了,他們說了那麼長時間的話,父親也沒提讓四叔合夥旅店的事。他們說的是別的,扯得遠了,就把這事給忘了。

四叔回來的第二天,母親和二哥也回來了,母親說她實在受不了西醫,還說,經過這一路的折騰,她的病也好多了。二哥埋怨,母親是心疼錢,人家還讓住的。二哥說,日本人帶著維持會的人常去醫院,到處搜查,凡是外傷的都給拉走了,據說沒一個活著回來的。他說,有次他也差點被拉走,不過他倒也鎮定,向那些人說四叔的名字,說他在維持會裏,雖然那些人好像都沒聽說過四叔,但最後還是放過了二哥。(大哥不信。他認定,二哥絕對鎮定不起來,他肯定大聲求饒,像一隻發賴的蟲子,人家看他可憐才放過了他。二哥臉紅了一下,卻堅決否認,還舉了醫院的一個例子:一個中年男人,在自家房上幹活不小心掉下來摔斷了腿,維持會的人來了,說他有嫌疑,非要拉走,那個男人的老婆跑過去求饒,人家不聽,後來這個斷腿的中年人也跪了下來:他的腿是斷的,跪下去有多疼啊!可那些人也不敢做主,就把他給架走了。所以,無論你怎麼去求也是沒用的,不如鎮定起來更好。可大哥還是不信。)二哥說,泊頭火車站,日本人把守著,平常人根本進不去,可每天都有許許多多的人趕到那裏,從遠處看,就看到一片黑壓壓的頭,擠得像一堆綠頭蒼蠅。有個放羊的老頭看得直樂,說要是有這麼多的羊該多好。二哥還看見過日本兵殺人,是一個女人,也就是二十幾歲的樣子,兩個日本人拉著她的頭發,把她在地上拖著走,地上被拉出一條血和泥的印跡。那個女人從表情上看很痛苦,可她不哭不鬧,兩隻手拽著自己的頭發,臉上口裏全是血——路上,有人砸了日本兵一磚頭,他們立刻停下來,而周圍的人群則以更快的速度立刻向四處奔逃……等他接了母親從醫院出來,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就死在路邊上,如同一塊被人丟棄的破布。

二哥的訴說也引起了大哥的興致,他也有我們所不知道的經曆:和父親一起在賀莊子修炮樓。和二哥不同,大哥講得幹巴,無趣,同樣的事,如果讓二哥來講,讓他進來補充,就豐富多了,跌宕多了。大哥並不認同我的看法,他說二哥有許多故事都是編的,不可信,而他的所說起碼不假。瞎編誰不會。

把這些閑話打住,想起來,不管是大哥還是二哥的講述,都包含了太多想象、杜撰和以訛傳訛。我也無法保證我的所說,時間太久了,許多記憶都變得模糊,我在恢複它們的時候進行了些許的虛構,為的是,建起敘述的橋梁。記憶,對我這樣年齡的人來說常常是些紛亂的碎片,它們既無次序也缺少關聯,隻有經曆著的人才可以分辨。當然,我自己也會將它們弄亂,把子時的發生放在卯的身上,把大哥的所做安給了四叔,等等等等。有時,所謂順序就是情緒,我的悲喜,它們放射出磁性,生出吸附的力量,把那些相關的事件吸在一起……

如歸旅店的修繕再次開始了,在父親的主持下。我們兄弟三人,不,是我們一家人,全部都投入到旅店的維護和修繕中,我們從未有如此整齊的熱心,從未有如此整齊的合力,包括病著的母親。她支撐著,讓我們將她抬到院子裏,她要看著我們,她說,她就是死,也要看著我們把旅店收拾好,至少是像個樣子。母親的舉動竟讓我的心裏生出了許多的悲壯來。雖然,我們對重建一個新的、更好的如歸旅店並不抱太大的希望。

我們希望,病中的母親看得到我們的合作,我們對父親的,他的幻想的合作。

我們希望,她對我們兄弟三個,不致有太強烈的失望。

我們也希望,我們的旅店能夠撐得過這場戰爭和可能的、無法預見的災難,它撐過了,我們也就撐過了,我們會好起來的。

父親當然更這樣認為。他說,現在是難些,但日本人一走,我們的旅店就會好起來,一定會的。就是日本人不走,他們也得讓老百姓活,也得讓老百姓過得好些。隻是不再亂下去就行。

父親說,日本人其實還是不錯的,隻要你不去惹他。打仗總要死人,這沒辦法,就是奉天軍隊和直隸的軍隊打,也一樣,最好是離他們遠遠的,要糧就給些糧,要錢就送些錢,他們要你做什麼你就去做,至少可以活下來。活下來,就有以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