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我們就這家旅店,搬不走它。要是這樣逃了,我們就是最窮的窮人,連飯怕也要不到。何況有那麼多的土匪。所以我們不走,不逃。他們逃的,又能跑哪裏去?哪裏不在打仗?你沒看,跑出去的人都又回來了,可家裏的東西,都讓人家拿沒了。
父親說,戰爭,毀了多少房屋?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每次出門都能看得到。一旦戰爭結束,那些逃走的人多數還要回來,可他們卻沒有了房子。一天兩天也蓋不起來,再有錢也不行。所以,他們就隻有在旅店裏先住著。那時,我們就忙了。我們也不多要錢,還是原來的價,鄉裏鄉親的……
父親說,等你娘的病好了,我們……也做身新衣服,都做。要是泊頭製胰廠再生產了,我們也買幾塊肥皂來用。父親說,看你的臉色的確比前幾天好了。他是對我母親說的,是的,她的臉色是好了些,盡管,她還是沒有力氣,還是在咳。父親下了下決心,我們去買塊肉來,包餃子吧。(他想起了日本人趕到我們院子裏的豬。真是糟糟糟蹋東西。父親想象著肉味兒,他把他的想象講給我們聽——)
自從母親病了,特別是她從醫院裏回來後,父親的話一天比一天多,我們一邊幹活一邊聽他沒完沒了地說。我們兄弟,都在聽著,對他的滔滔不絕沒有任何的厭煩,之前可不是這樣。現在,想起他的那些有意思沒意思的話,想起他的滔滔不絕,心裏便翻騰起酸、鹹、苦、辣,它們絞在一起,那麼糾結,不能分開。
牆泥好了。我們泥得很用心,它比任何一次都更顯得堅固。破碎的瓦也已經換過,為節省開支,我們把完整的好瓦換到了裏麵,隻要還能用的瓦就都換到了屋簷的邊上。從下麵看去,我們家的屋簷有了一層參差不齊的犬牙。父親把糞賣了,賣得遠比他想象得便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我們平整了院子,沒有了糞堆,沒有了車馬,旅店的院子顯得幹淨了很多,也闊大、空蕩了很多。我們重修了馬棚的屋頂,它漏了很多的洞,從下麵看上去就像是扣著一個個粗糙的竹篩子。這樣不行,父親說,趕大車的人都愛惜自己的牲口,你們也都看見了,隻要一下雨,那些人都馬上出來照看自己的馬,特別是拴在棚外的,寧可自己淋著,也會把身上的破棉襖啊什麼的披在馬的身上。是的,一下雨,隻要我們不注意,車把式們會把我們的席子、被子拿出來給自己的馬披上,這可是父親最頭疼的事兒。
多數的牆角,父親都釘上了木條,抹上了白灰——他說這是在給日本兵修炮樓時學到的,可惜,我們沒辦法弄到磚。買的話得花太多的錢。若不然,就不怕大雨了,就不怕池塘裏的水再溢上來了。我們還把被蛀蟲蛀壞的家具、窗戶和門框進行了維修。這個戰鬥異常艱難,本來以為都已經清除幹淨了,可是用不多久,它們又出現,留下了痕跡。
我們,還蓋起了一間新廁所。這是父親的堅持。蓋這個廁所遭到母親和我們一致反對,可父親非要一意孤行。他說,他在修炮樓的時候看到日本人是怎麼做的,是比我們原來的要好得多,幹淨得多。“你還盼著日本人再來啊,”母親說,“咱們用原來的茅房都習慣了,你別不信,以後,住店的客人要選,還是用原來的,反正我不用你這個新的。”
被子也被重做了一遍。是我母親做的,她掙紮,堅持,那樣子讓人有太多的聯想,可我不敢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來。等被子重新做完,她的病卻有了奇跡,她能下床了,一天天好了起來。好起來的母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觀音堂給菩薩上香——
將院子裏的馬糞賣給前來收糞的鄉下人,我們迎來了一點波折。趙賴子找上門,怒氣衝衝,他向我父親質問,在賣糞之前為何不和他商量一下,為什麼不把糞賣給他。他暗示,現在他已經是縣維持會的人,已不是原來的趙賴子,何況,他還有我們的什麼把柄。
大哥不聽這套。他用鄙視的語調說,你一個拾糞的買不起,就是買得起,也不賣給你這種人,無論你出多少錢。
趙賴子抬抬他的糞叉,你再說一遍。他說得緩慢。
再說一遍又怎麼了?就不給你,連糞渣也不給你。大哥的脾氣,父親製止不了他。
既然你不仁,那就別怪我不義了。趙賴子故意笑得陰沉。
大哥伸長了鬥雞似的脖子,隔著父親的肩膀向前探了探:你不義又能怎樣?你又什麼時候義過?老子會怕你?
……父親製止不住他們的爭吵,我和二哥也趕過來了。突然,二哥率先衝過去,衝著趙賴子的眉骨就是一拳。這個一向怯弱的老實人,竟然——
趙賴子捂著眼,向後退了兩步,二哥再次上前,我和父親都拉住了他。二哥有那麼多的力氣和憤怒。
“別仗著人多想欺侮我!以為我治不了你,我是治不了你,可日本人治得了你,你們就等著吧!等著收屍吧!我要治不了你就不是人養的!”趙賴子邊跑邊喊,拖著他的糞叉。“有種你別跑。”二哥掙脫開父親,他把趙賴子追得像隻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