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大哥當然也不示弱,你當然不是人養的!你們一家人都不是人養的,人養的,哪能打爹罵娘?打爹罵娘的,是狗養的!”

這是趙賴子的痛處,最大的痛處。他突然停下逃跑,轉身,揮動著糞叉又朝我大哥的方向奔過來——追趕得興起的二哥沒有防備,他呆了一下,大叫一聲,然後迅速地抱頭,從貓變成一隻過街老鼠……但大哥站著。他向前一步。

“你給我等著!我饒不了你,我要是饒了你就不是人!”趙賴子並沒真的撲上來,他麵對的是太多的手和腿。

趕走了趙賴子,父親反而憂慮重重。他埋怨大哥太過魯莽,要出大事的。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趙賴子這樣的人可不能得罪。“他他他知道什什麼?我我我們哪哪點兒……”

大哥不以為然:“他根本沒有什麼把柄,隻是嚇唬我們一下罷了,我們要是軟了他更要得寸進尺,以後就別想抬頭。”

“你懂……懂個屁!”父親把手上的毛巾甩在大哥臉上,“他要是沒沒沒什麼把把柄,怎麼敢敢敢這這個樣子?別別給我……惹惹事了,少少爺們!”父親說,“打人不打臉,不能光顧自己痛快,你那麼揭他的短兒,這個仇是種下了。許多人家,打了幾輩子,打得兩邊家破人亡,當初可能就是一兩句話的事兒,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甭怕他。他能怎麼樣。再說,我說的,也是實話。”大哥雖然還在嘴硬。

他說的是實話。但,打爹罵娘的,並不是趙賴子,而是他的哥哥,趙桐,有些呆傻,卻長得粗壯,很有力氣。不止一次,人們看見他拖著自己母親的頭發,從屋裏拖到院子,然後拖到大門的外麵。她的哀求和呼喊起不到作用,或者說作用相反,作用相反的可能性更大些。一出了大門,趙桐的母親就停止喊叫,她不願意別人看到這一幕,可往往是,人越聚越多。她看到外人,就試圖擺脫那隻抓著他頭發的手朝院子裏跑,可趙桐總能輕而易舉地把她重新拉回來。“還想跑!反了你了!”趙桐得意揚揚,他的手上更用些力氣。——趙桐,怎麼打你娘呢?你還是人麼?總有人不平。“你才打你娘呢!我就願意!你管不著!”對於這個有些呆傻的人,別人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於是,就想把趙桐的父親找來——每次趙桐打他母親,他的父親從不出現。人們知道他在。有一次,一個好事的人悄悄溜進他的家裏,發現趙桐的父親正蹲在灶膛一邊兒,用一根燒透的木柴點煙。“你也真是,你也不出去管管你的兒子,他在打他娘呢!”可趙桐的父親不急。他說:“他懷裏有刀。”

事後,那個好事的人總有些憤憤:“有刀怎麼啦?有刀你就怕啦?他可是你兒子啊!這是一家什麼人啊!”

趙賴子長到十二,他的這個哥哥沒了,突然就沒了,有人說是趙賴子的父親和趙賴子聯合起來殺了他,把趙桐沉到了滹沱河。喂王八了。有人說看見他們父子鬼鬼祟祟,扛著一條麻袋在深夜裏出門,朝滹沱河的方向,天還黑,他們卻跑得很快……哥哥提起這件事,自然是很深地打到了趙賴子的臉。

半夜。我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父親一邊下床,一邊叫我大哥二哥快躲起來,他有種不祥的預感,這預感來得強烈。星稀,月暗,微風中帶著細細的涼。

是四叔。他不進門,而是告訴我父親,叫我大哥快走,走得越遠越好,千萬別讓日本人抓到。“怎怎怎麼啦?”

四叔說,具體他也不太清楚,晚上他們維持會有個會,會上聽趙賴子嚷嚷,說我大哥通敵,曾幫助敵軍修工事打皇軍,說不定旅店裏還藏著敵軍的傷員或者軍火。四叔對趙賴子說你別瞎說,鄉裏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幹嗎這麼害人,趙賴子說我非要出這口氣,這次誰的麵子也不給。他們還在嚷嚷,四叔找個機會溜了出來,趕快來給我們送個信兒。

“我我我我說什麼,我說什什什麼……”

四叔說,現在埋怨有什麼用,先讓他躲躲吧,趙賴子那裏,他再想辦法。今天沒有日本人在場,還可緩一緩。要是日本人在,可就麻煩了,他也出不來。

“我我我,我我我我說什麼,我說什什什麼……”

母親掙紮起來,她說老四,無論如何你得救救你侄子,他太渾了,得罪什麼人不好幹嗎要得罪他呢。她拉住四叔的手,“你快回去,隻要趙賴子不把這事和日本人說,不傳出去,他要什麼我們都答應!”

“行,我看看去。”四叔迅速消失,黑暗吞下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