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多麼慘淡,無論受到什麼人或明或暗的盤剝,王家染房、任家犁鏵行、十裏香油坊、郝村東街茶棚、典當行、磚瓦市,還有在集市上售賣葦席、棉花、種種木器、鐵器或頭繩、麻繩、棉線等雜物的人都有了生意,可我們旅店,一直沒有。沒有人需要住店,我們等不到住店的人。每日,如歸旅店的大門都會早早敞開,那時天還很黑,父親在門外打掃槐樹的落葉,他把樹葉堆在一起,收進店裏,那時天才會微微地亮起來。

沒有客人來,烏鴉倒是時常光顧,這些穿著黑衣、懂得害人巫術、用它的聲音和爪子傳播不祥的鳥落在大槐樹上,落在房脊上,或跳進院子裏,不過它們從不受歡迎。它的不受歡迎是從祖上傳下來的,單單在我們旅店,就已經曠日持久,我說過,父親和它們之間曾有過艱苦的戰爭,此時,戰爭仍在繼續。

沒有客人來,父親就用和烏鴉的戰鬥來打發餘出的時間,他用土塊、石子、幹透的馬糞、枯樹枝或其他的什麼朝烏鴉停駐的地方扔去。這有什麼用?他不可能打到任何一隻烏鴉,最好的結果也就是短暫地將它們嚇跑。它們還會回來,它們有著特別的固執,這些有著長嘴的鳥,用它們的叫聲和父親對峙,很是有恃無恐,有些乖巧的烏鴉甚至掌握了我父親的心理,它們如果是在樹上被趕走,那就飛到屋脊上去,落到瓦上。這一招非常有效,父親不能因為想要趕走烏鴉而砸壞自己的瓦。於是,當烏鴉落在了瓦上,父親就隻投擲他的咒罵。這更沒什麼作用。

但,父親有些樂此不疲。烏鴉也許隻是一個載體,一個具體的對象,他要用咒罵烏鴉的方式抒情,大聲道出自己的怨憤和不滿。

有個黃昏,我們旅店終於迎來了一個人,他是衝著旅店來的,不會有錯。也許是太需要客人了,也許是父親盼得太久以致迷了心竅,他竟然沒看出走過來的是我的四叔,他的動作也不像是要住店的客人。父親沒看出來,他掛起笑臉,“住住住住……”四叔已走到了他的麵前。

四叔是來借錢的,他說我四嬸病了,病得厲害,總是頭暈,惡心,也查不出什麼病,吃了幾服中藥不見好,他想去泊頭的醫院裏查一查。母親接過話茬,她說別信西醫,不管用,隻會多花錢,上次住院,她要不是早出來,錢得花得水了去了,病還不會好。有些病其實養養就行,吃藥不吃藥反而沒太大的作用。接著,她又熱心推薦,四嬸也許是受了什麼外災,被鬼魂或者黃鼠狼、刺蝟什麼的給迷了,賀莊子的神漢很有些辦法,很有些道行。她問我父親,上次你是怎麼請他來的?他來了我就覺得好多了,一天天見輕,要不,你再給老四家把他請來?買包點心,要不,就買二尺布,也不少錢呢。

四叔沒再提借錢。他隻是問我大哥回來沒,然後和我父親一起搬些陳穀出來晾曬。鬧蝗災的事兒,去泊頭看火車的事兒,發大水的事兒,二月二吃餃子的事兒……他們倆,說一句,隔上半天,再說一句。而母親完全插不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