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離開,把惴惴不安的我們剩在這裏,就像留在魚箱裏的一群魚,相濡以沫,張大著嘴巴,翻著眼珠,不知什麼時候,會有一雙大手把我們其中的一個或幾個從魚箱裏抓走,放到案板上,用帶長釘的鐵器敲我們的頭,使我們暈厥,然後取出鰓,斷掉鰭,去掉鱗,給我們的肚子裏添加本不屬於我們的鹽、蔥、蒜……那些日子,我們努力躲避著那隻手,但又有所等待。那些日子,一群群臭蟲從角落裏爬出,它們留下糞便,細細的顆粒中包含了隱隱的不祥;幾隻烏鴉又落在樹下,屋脊上,它們的叫聲裏包含著七分的不祥;我們把湯煮在鍋裏,翻騰的氣泡中包含了不祥,而那湯盛入碗中,微苦的味道裏包含著不祥……
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其實隻有兩天,僅僅兩天。可我們度日如年,主要是,你不知道下一分鍾會有怎麼樣的發生,但你知道,災禍已經被點燃了引信。大哥走後,我們一致不再提他,也不提災禍、趙賴子,我們不談未來和現實,仿佛一不小心,就可把災禍提前引爆。父親在院子裏,拿著掃帚,東掃一下,西掃一下,這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迎接,無論接到家裏的會是什麼。他拉長自己的脖子,克服著可能的頸椎病,眼睛盯著門口的方向,卻又裝作心不在焉。有人經過,父親就停一下,準備隨時迎上,然而那個人隻是經過,如歸旅店,隻是在他需要經過的路邊,他們有自己的事,完全與我們無關。
在第二天,父親叫我們收拾房間,至少打掃一下,那時母親已經下床,她開始為我們的日子燒火做飯。我們不提大哥,但每個人的心都被他占滿了,他走入到黑暗後的時間隻能交給猜測。二哥容易把事情想得糟或更糟,他是那個憂天的杞人,母親說他心眼小得連螞蟻也過不去,事實上我也一直如此。隻是那時我還小,缺少必要的發言權。
下午的時候有人敲門。一下一下。我們好不容易裝備到身上的鎧甲被震得粉碎。還是父親,他拖著掃帚,或者是掃帚拖著他,走向門口。“是我,沒事。我。”是四叔。
四叔帶來的消息是,趙賴子並沒有把我大哥的事報告上去,其他維持會的人也勸他如此。四叔好話歹話,威逼利誘,就連會長也出麵了,趙賴子終於答應,這事暫時算罷,其他的都以後再說。“以後……以後是什麼意思?”母親的淚水又湧出來了,“這個不是人的,禍害啊!”
父親明白“以後”是什麼意思,他咬咬牙:“行。我們給給給他。”他拉著四叔走到了一邊,兩個人低聲說話,父親點頭,搖頭,像兩個買賣牛馬的人,在袖裏藏著數量不同的手指。最後父親答應下來。四叔把他的聲音放大:“這已經很不容易了。你也知道趙賴子這個人。再說,平安更重要。”
母親哭成了淚人。她完全沒注意父親和四叔的舉動,也沒注意到我們,我和二哥一人拉著她的一隻手,像連體的人,對她說,娘,沒事了,沒事了,大哥不會有事了。母親哭得滔滔,像打開了閘門的流水,無法馬上關住。
兩個人,我的父親和四叔,在一旁點錢,仔細,認真。父親把點好的錢交給四叔,然後,把餘下的錢又放回到一個藍布包裏,裝入紅布包。他們一言一語地走出了屋子。我放開母親的手,跟在後麵,他們的話一句也聽不清楚。
在門口,父親遇到了向裏麵張望的一個人,和大哥的年齡相仿,似乎在哪裏見過——父親和他說著話,四叔則繞過去。父親他們走進了院子,我看見,四叔拿出父親給他的錢,數了數,數了數,然後拿出一點兒,放進另一個兜裏。
那個人最終沒有進屋裏,雖然父親用了相當的熱情,幾乎是拉,是拽,可他還是跑了。他也是一個信使,他送來的是有關大哥的消息:大哥現在沒事,一切都好,在朋友家裏。至於具體的地方那個信使沒說,他告訴我父親,無論大哥回不回來,他都會再和我們聯係,我們不用想辦法找他。
我們,卸下了另一塊石頭。這塊石頭更有重量。
晚上,父親買來肉,我和哥哥在後麵的池塘裏抓到了魚,晚飯在母親的準備下精心而豐盛。父親還叫我們點亮燈盞,我們要迎接一個重要的客人:四叔陪著他來了。
這個客人,被安排在上座,他客氣一番,和父親推推搡搡,最後還是坐在了裏麵。我們一起賠著笑臉,包括我的四叔,他指指點點叫我們向客人敬酒,讓我們向他表達有些肉麻的感激……氣氛那麼熱烈,這在我們家是少有的,從我記事起都是少有的,他們仨喝得情同手足,幾乎穿進了同一條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