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喝醉了。他先是笑,撫摸著我父親的頭,咱們,沒說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的店也是我的店,你的兒子……是我兄弟。兄弟紅紅臉,過去就過去了,還真記仇不是?以後,有事找我。我要不辦就不是人!

然後是哭,哭得傷心,痛徹。他罵我……不是人養的,就不是人養的,怎麼啦?!不是人養的怎麼啦?!俺是狗養的行不?……好好,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了。喝,當然喝。酒是糧食精,好東西啊。不是人養的啊。我還真不是沒完,我是……我是屈得慌,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到頭來我得了什麼,我算什麼玩意?……咱也知道,給日本人幹事,不能,不能……誰願意啊,你以為我願意啊?再不是人養的,也不能,禍害人不是?你放心,我不往……心裏去。我真是屈得慌,老四,我沒多,你讓我哭會……我要不維持,還有我的飯吃?誰把我當人?再說咱們不出來維持,還不亂亂了套……老四,四叔,你不也一樣,咱誰也別說誰,誰黑,天下一樣……一樣黑。人,都是這個揍相!看不起我,姥姥,我還看不起你呢!……我不是說你,咱們,咱們不說兩家話。我是說、說……

父親始終賠著笑。他笑得都有些僵了。在哭的間歇,父親陪客人去廁所一趟,他向醉了的客人拚命推薦自己新蓋的廁所,把他硬拉到裏麵……客人醉了。他最後哭得,把我父親和四叔的眼淚也引出來了。

送走這個客人,趙賴子,父親躺下來,墊著自己的手,把身體靠在被子上。突然他的眼裏掛滿了淚水。現在,我還記得父親哭泣時的情景,他神態悲愴,滿頭灰發,麵孔清瘦,淚流滿麵。淚流滿麵,淚流滿麵,淚流滿麵,淚流滿麵……他流淚不止,看來是想把所有的心酸一起灑出來。後來,他用一個不很幹淨的毛巾蓋住眼、鼻子和嘴,但把額頭露在了外麵——他在毛巾的下麵抽泣著。我的父親,也喝醉了。

經曆了這個波折之後,我們家又恢複到正常中,當然,這“正常”如同一種質地薄脆的瓷器,需要小心嗬護,而且,大哥沒有回來。送信人又來過一次,他給我父親的新消息是,大哥待得挺好,他有些事要做,暫時先不回。

父親也說得決絕,如果他不想回,就再也不用回了,我沒這個兒子。沒沒沒這個兒兒子。他,竟把那個信使晾在原地,而獨自轉向偏房。

母親向前湊了湊,她很想了解大哥更多的情況,可剛才,父親那樣的臉色,她隻得又縮了回去。“怎麼能那麼對人家,”母親喃喃,“兒子在人家住,幫人家做點兒事,晚回幾天又怎麼啦。你有難的時候讓人家收留,等過去了,就過河拆橋……這是什麼事啊。”母親喃喃,父親根本不可能聽見。

盡管傳遞了信息,傳遞了父親的態度,大哥也並沒有馬上回來,信使也消失了。“別別別管他,他不不不給家裏帶帶來災禍就就就不死心。”父親說,“這樣的年代,兵荒馬亂的,你殺我我殺你,一不小心就有危險,好好在家待著見誰三分笑都未必能怎樣,還要跟著別人胡鬧,不是找事麼,不是找……咱們沒有王侯將相的命,墳上沒長那根草,都死了這條心吧。”

父親說,我們老老實實,能撐過戰爭去,等太平了,好好經營咱們的旅店,才是正事。自己不要命,還有一家人呢。做事不能光顧著自己。

人活著,多不容易啊。

日本安撫隊貼出告示,說我們這一帶的治安基本得到了確保,所以取消了宵禁,同時要求各家工商業和小商小販都正常營業,等等等等。這個消息是趙賴子送過來的,他問我大哥回來沒有,走的是什麼親啊,都這麼長時間了。隨後,他向我父親提出要求,要求我們家如果有車把式住店,一定要把糞給他留著,父親自然爽快地應了下來。他追著趙賴子解釋,我們一家都是老實本分的生意人,隻想掙倆錢兒混口飯吃,沒有別的心思。

知道知道,趙賴子順手拔了幾根院子裏的蔥,放在口裏嚼著。

什什什麼東東西。等趙賴子走遠,父親抹掉臉上的媚笑,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無論如何,正常起來他是高興的,他讓我們,把大門亮亮地打開。

父親搬來梯子,用濕抹布擦了擦薛大夫為我們寫下的字:“如歸旅店”。他擦得仔細,那塊匾,顯得新了不少,被他擦出了些許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