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帶著她的兒子昨天來過。她要我去她家住幾天,她的誠懇裏麵帶著一定的言不由衷,我聽得出來。不去,我當然不去。她和她丈夫的關係不太好我是知道的,如果我過去,一定會增加他們的不好。她和我說家裏的事兒,單位的事兒,和婆婆之間的事兒,然後,對她的嫂子進行指責,都有些義憤填膺的味道了……我說你不能這樣你得如何如何,可她不聽。她早早打斷了我:“我知道。我一直忍著,忍著,我把自己的肺都忍炸了。你不能把我憋死吧。人不爭,什麼都不是你的,人善良了就要受氣。”

外孫很是頑皮,他爬上爬下,脖子上掛著一個玩具槍,嘴裏“嘟嘟嘟嘟衝啊衝啊啊我死啦……”一刻不得停歇。在他的戰爭裏,一切都是虛擬的,沒有殘忍也沒有血腥,所謂死,不過是在床上或者地上躺下來,幾秒鍾,然後再爬起,繼續剛才的衝殺就是了。我經曆的戰爭,經曆的那個年代可不是這樣。有時,他爬過來,姥爺,你當敵人,當日本鬼子,嘟嘟嘟嘟我把你打死了你躺下你死了還不躺下……我隻好配合著躺下。我有種衝動,想和他說說我的當年,說說我父親的死,和日本人的戰鬥,我經曆的戰爭——我知道他沒有興趣,他有《地雷戰》《地道戰》裏的那些就足夠了。可我還是想說。有幾次,我開了個頭,僅僅開了個頭,他已經跑開了,把我想說的丟在後麵。

女兒說過她的雞毛蒜皮家長裏短,倒了一肚子怨氣就帶孩子走了,在她小嘴不停的時候我始終沒能插上幾句。我們各有各的世界。記得那個紮紙人紙馬的秦老末曾說過,他說是這樣,每個人和每個人都不一樣,個人用個人的那一套,你看的天和我看的天不同,你看的草和我所看到的不同,你的時間和我的時間也不一樣,你以為是一樣的其實根本不一樣。為什麼這樣說?譬如今天你不高興,你度日如年,覺得時間很長,可我卻樂了一天,覺得時間太短了,太短了,你說我們的時間能一樣麼?表麵上你過一天我也過一天,但區別大了,太大了。你用不了我的時間,我也用不了你的時間,我活八十歲你未必也活八十歲,就是都活八十,你的感覺和我的感覺也不一樣。就像我們看這個紙人,你看那邊我看這邊,在你那裏它是背影,是平的,而我這邊它就有了臉有了嘴,你說它是平的沒錯,我說它有臉有嘴好看不好看也沒錯,因為我們站的角度不同……

我的世界,在我老了之後的世界就是那些記憶,他們一走,我就又沉了進去。

我要先說一次爆炸,它被關在旅店最東邊的房子裏,那是二哥的房間,之前,他向父親強烈要求自己獨自一間,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因為他的腰痛。他不能和我們再擠在一起,那樣不利於他的恢複,同時,現在旅店裏也沒有人住,房子空著也是空著。父親說,由你吧,隻是別和我說什麼狗屁腰痛。要是不讓你幹活光讓你吃,你哪裏也不痛,好著呢。不管怎麼說,二哥有了自己的房間,大哥也提出同樣的要求,但遭到堅決的拒絕。“你那那點兒心眼兒我我我明白。你你就甭甭甭想。收收你你你的心,別總是給給家裏惹……惹事。”在父親眼裏,大哥是個危險分子,而那個年代,他必須把所有危險都一一熄滅才行。有我華哥哥的例子。

爆炸,弄出了一聲悶響和濃煙,屋頂上的、槐樹上的烏鴉衝天而起,而我們的房子和腳下都有了晃動——我們衝出去,看見,跑在濃煙後麵的我的二哥,跑得那麼滑稽,跌跌撞撞。他肯定是想跑得快些,更快一些,可是兩條發軟的腿受到了驚嚇,它們向前碎碎地挪動著,越急,大腦的指令越不能很好地執行,甚至無法和前傾的上身保持平衡……二哥跑到院子裏,才略略緩過了心神。他一臉黑灰,失魂落魄——

爆炸,是二哥自己製造的,真的是他,這很讓人驚訝。要知道,把好吃懶做、懦弱、尖刻、膽小如鼠等詞加在他的身上,他和我們都還可以接受,但要給他加一個惹是非,加一個引火燒身,要得到我們的認同就難了,他不具備這樣的品性。

可是,就是他,竟然悄悄製造了炸藥,並且引發了爆炸。對我父親和我們全家來說,這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不可思議的事件,怎麼會是他呢?他一向膽小,一向這樣,母親說,要是這事發生在大哥身上她一點兒都不驚訝,可小二,不應當有這樣的魯莽。

(其實父親早就發現了線索,二哥做得並不秘密,隻是,父親對自己的發現有所忽略。他掛心的是另外的事,要他掛心的事實在太多了,如果同樣的情況發生在大哥的身上,父親一定不會放過,哪怕隻有蛛絲,馬跡。有一次,父親偶然經過二哥的房間,發現他正蹲在地上,在他的麵前有一堆灰色的粉末,還有木炭和硝。二哥的驚慌暴露了他,父親走上前去:這是什麼?你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