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炸藥事件平息後,大哥又出事了。有時候,煩心事會接踵而至,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它讓你真的感覺應接不暇,讓你感覺,剛剛直起了身子,又有一拳將你打倒,你還得努力再次站起……我大哥的事與王家染房的王銀花有關。

大哥的事,很傷父親的麵子。父親,一直是個很要麵子的人。那件事,幾乎是父親身上的一層霜,讓他大受打擊。事情是這樣的:王家染房的王掌櫃和他老婆一起怒氣衝衝地找到家裏。他們是討伐,在我父母麵前用了很強硬的措辭,他們咬定,我的大哥之前對人家的銀花垂涎也就罷了,現在銀花嫁了人,已經有了歸屬,可大哥卻賊心不死,竟然打聽到銀花回了娘家,還圖謀在他們外出的時候對人家的女兒下手,若不是他們歸來及時……對要麵子的父親來說,王家的話等於是用刀剝去了他的麵皮。剝掉麵皮的父親擺弄著他多餘的手,把頭低得很低,幾乎要低到雙腿的中間去。

父親領受王家的斥責,而母親則說著好話,做著保證,好不容易才把王家人勸走。“要不是怕女兒的名聲,哼,我跟你們沒完!”王掌櫃手指指到了父親的鼻子,那時候,父親隻知道低著頭,他沒有了腦子。王掌櫃的要走,父親竟拉下了他,可憐可笑的父親伸進兜裏,取出一個布包,展開,從裏麵拿出了兩個銀圓——“你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父親的動作更讓王掌櫃惱怒,他伸手,把父親手裏的錢打在地上,然後攜帶著未能撒完的氣,一顫一顫地走出了院子。

父親還在愣著。王掌櫃的惱怒讓他更為窘迫。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然後把手指湊近自己的鼻子,聞了聞:父親一定感覺,自己的頭上落下了一攤鳥糞,散發著經久的臭味兒。

出乎我們的意料,父親沒有爆發。他從我、二哥,和縮在後麵的大哥的身側走過去,走進屋裏,仿佛我們並不存在,仿佛我們也是,他頭發上並不存在的鳥糞。父親走得緩慢,帶著陰影,他把陰影關在了外麵,閂上了門。他把我母親也閂在了門外,母親叫他,他卻在屋裏吹熄了燈。

大哥有自己的委屈,他覺得,自己就像《六月雪》裏的竇娥,他的舌頭是多餘的,沒辦法為自己辯解。他說其實王掌櫃的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可他非要把屎盆扣到他的頭上。大哥說,王銀花嫁人後他一直沒有見過她,也沒有想見,可那天,王銀花回娘家了,她遇到外出的大哥,把他叫進了家裏。兩個人說著話,王銀花突然哭了,她說那一家人對她很不好,她還挨過婆婆的打,心裏有不盡的委屈但也不敢和自己的父母說,不敢和別人說。她說她的男人好賭,經常一夜一夜不回家,日本人來了,她自己在家要多害怕有多害怕,就黑著燈,在角落裏藏著,婆婆說她是躲避幹活兒,沒教養……大哥說,王銀花哭得他心軟。她哭著哭著,撲進了大哥的懷裏,大哥想躲可是又覺得不能躲,這時,王掌櫃的老婆……

“傻孩子。”母親歎氣,“以後躲著她就是了。要出人命的。”母親說,“以後再見她不能理,說什麼也不行。這種事,唉。”

之後,我們旅店還莫名其妙地發生過一次火災。好在,二哥及時地發現了。火是從我們堆放柴草的偏房裏燃起的,那裏沒有火燭,而因為不久前的大雨,堆放的柴草還有些潮,不具備自己燃燒的可能。父親認定,是有人縱火。可是,火是誰放的呢?

趙賴子。

不可能。沒有理由。那事兒過去了,他得了好處。

任木匠。

好像也不太可能。

這有什麼好猜的?王家染房。肯定是。二哥說。他用的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腔調。

這也不太可能。父親說,我們之間沒有這麼大的仇,雖然有你大哥那事,那事……那事要是說出去對我們不好,對他更沒好處。再說,兩件事離得這麼近,王掌櫃肯定知道我們會懷疑他,肯定會有所報複,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這麼做。要是我們家失火,東北風,是能連到他家的,他也不會沒有顧忌。

不過,父親又說,以後要防備著他點兒。一定要。

極為突然,父親說完這些之後毫無來由地加了一句,鈴鐺應當擦擦了。

是的,這句話,毫無來由。當時,我們坐在屋子裏,談論的是偏房的失火。這和門外的鈴鐺沒有任何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