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已經很近了。

距離我父親的死。

這讓我有了更多的不安,以及焦躁。是的,我害怕它的出現,我願意,用盡可能的方式延緩它的到來。我希望能有途徑將它繞開,希望有山窮水複的曲折,希望有樹葉遮住眼睛,讓我對即將的到來視而不見,希望那一頁潛在水下,我踩著濕鞋子在泥濘的岸上,偏偏不向下看……

顧左右,而言其他。這肯定不是一個恰當的方式,但我還是固執地選取,我要用這個“其他”把中間的地段塞滿,對它造成些許的阻隔,即使必須向前,我也想把腳步走得緩慢。

何況,我要說的這些,也的確出現於,我父親的死之前。

如歸旅店終於有了生意。他來自鹽山魚鹹堡,很難想象,他穿越了那麼綿長的蘆葦蕩以及重重關卡,卻隻損失了一點蝦醬——他是一個賣蝦醬的,帶著滿身的腥臭,他帶來的腥臭分別源自:蝦醬,他的臭腳,還有他的屁股。住進店來的這個人正鬧著痢疾,在路上,他把一種稱為痢疾杆菌的東西吃進了肚子,它們不被消化,相反卻得到了迅速的繁殖——二哥說,像這樣的窮鬼,如果不是疾病的折磨他是不會住店的,他為了省幾角錢一定會在路邊睡,根本不管那裏有沒有蚊蟲、鬼魂、日本人。這個人,是用一種罕見的方式進入我們旅店的:他一路小跑,直奔廁所,這幾乎用盡了他最後的力氣。痢疾讓他發燒、腹痛、全身無力,但這沒有影響他和我父親討價還價,父親很快做出了讓步。畢竟,他是日本人來了之後,我們旅店住進的第一個客人。父親說,無論怎麼樣,我們都要盡可能照顧好他,錢不錢的沒沒沒……什麼關係。

父親給他請來了大夫。不是薛大夫,是另一個,他住在東門外,我們很少見到他,但薛大夫在父親那裏已喪失了信任。在請大夫的過程中還有一個危險的插曲,父親和大夫因為行色匆忙,而造成了日本人的誤會,炮樓上的日本人朝著父親打了一槍。它沒有打中父親也沒打中大夫,但嚇掉了他們的魂,兩個人進了院子還未能把丟在路上的魂魄找回來。

就在那個販蝦醬的病情好轉的時候,旅店裏有了三三兩兩的客人,有了馬車。父親運用自修的心理學,不停誇讚人家的馬,幫著人家刷刷馬毛,喂幾口水——套得近乎之後,父親使個眼色,我和二哥就悄悄過去,偷點兒玉米或者高粱——它是給日本人運的,隻要我們做得不過分,趕車的人就看不見(在算住店費用的時候,在算酒錢或什麼的時候,父親也得做出相應的大方,他們相互笑笑,心照不宣)。

“我我我就說說吧,無論仗怎怎麼打,誰輸誰誰贏,生意都還還得做,日日子還還得過。”三三兩兩的客人讓父親的信心又有所恢複,同時恢複的還有他的熱情、他的渴望和活力。在沒有客人的日子,按二哥悄悄的說法,父親是一個幹萎在秧上的老茄子,遭受了一遍遍的霜打——到現在,我也認同二哥的這個比喻。沒有客人,父親的確顯得委頓,蒼老,無精打采,而客人一來,父親的體內就等於是注入了新鮮的血。(不過,住店的人實在過於寥寥,他們還不如住在店裏的老鼠多。這是二哥的話,他說的也確是實情,有段時間我們旅店裏的老鼠多得讓人緊張,我們搞不清,它們為何要到如歸旅店裏來忍饑挨餓。我們細心地照顧每一個客人,他們就像之前,沒完沒了地要求,抱怨,偷盜,損壞,找各樣的借口少付給我們錢。那時日本人開始發行一種“華北自主幣”的紙幣,同時流通的還有民國政府的紙幣,父親願意收的是銀圓、銅幣,如果客人使用紙幣付款,那就得多加點錢,他常為這事和客人爭執。)

三三兩兩的客人給我們帶來各種各樣的消息,當然,這些消息,無論是不是可信,都和彌漫著的恐怖有關,和人的生死有關,和戰爭有關。“賀莊子的賀長壽你知道不?那人多老實啊,從不多說少道,落個樹葉也怕砸掉了頭,前天夜裏讓人進屋殺了。那個慘啊。肚子都給切開了。是日本人幹的還是土匪?不知道。”

“維持會的吳二閻王,老婆死了,非要再娶一房,這不,三四天前吧,八月初八,和我們村的趙四家做了親家,剛和小媳婦拜過天地,入了洞房,褲子還沒脫,窗外頭竄進幾個人來。吳二閻王當過匪,練過武,打倒了倆,可人家抓住了他的新媳婦。還別說,吳二閻王還真是條好漢,他對那些人說,你們是找我的,和她沒關,你放了她,我跟你們走。他真跟那些人走了,再也沒回來。唉,人啊,別貪心,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千萬別要。吳二閻王要不是想媳婦,也不至於這個下場。”

“我聽來的可不一樣。吳二閻王是會兩下子,平常賊著呢,有好幾幫人想抓他都抓不著他,可那天,不是他新婚嗎?一高興一忙活就什麼都忘了。那些人是從大門進的,直接進了屋,吳二閻王正趴在新媳婦身上和新媳婦在忙著呢,等一回頭,嚇傻了。來的人沒費力氣,拍拍他光著的屁股,走,跟我們走一趟。吳二閻王乖乖地爬起來,穿上褲子跟人家走了。別看他平時咋呼得厲害,到真事上,得很。”

“軍屯丟了個日本兵,聽說還是個官兒,你知道不?鬧得可大了……”

“是誰幹的?大快人心!還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日本人抓了一百多口子!還燒了不少的房子!是從淮鎮集上過的,好多人都看了滿眼!說是押到獻縣去了……”

“唉,讓日本人抓了還有好啊……”

我們依然把聽來的消息相互交換,大哥說,他知道吳二閻王是被什麼人抓走的,但不會告訴我們,他清楚很多的秘密。等著吧,日本鬼子,等著吧,那些給日本人做事的狗腿子,這筆賬最終是要清算的。他把聲音壓低,有一種做作的神秘。

“那你也知道軍屯的日本兵是怎麼失蹤的啦?”二哥不信。雖然,回來的大哥和沒有離開家之前的大哥有了很多的不同,知道了許多的事兒,但要說他知道日本兵是如何失蹤的,吳二閻王是被誰抓走的,那肯定是,吹。

大哥笑笑,他依然保持著神秘,裝得很像:“所有欺壓人民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不管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還是德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