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二哥的不信開始,兩個人漸漸發生了爭執。大哥說對日本人的占領,我們就得一個個清除,隻要有機會,見一個就殺一個,見一雙就殺一雙。二哥說日本鬼子是可惡,是該殺,可他們太強大了,殺一個兩個也不起作用,反而讓老百姓遭殃。大哥馬上貼出了輕蔑,哼,你說你沒膽量就罷了。你這樣的人隻能當亡國奴。二哥強辯,不是膽量不膽量的問題,你殺一個日本人,馬上就會引來報複,他就殺我們十個二十個,等於你也殺了十個二十個我們的人。這樣殺來殺去……大哥有了怒氣,這是什麼混賬邏輯!難道我們就伸著脖子,等他們來割?什麼叫忠義你不知道?什麼叫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必須要讓他們知道,有壓迫就有反抗,血債當然要用血償!我們不是能夠隨便欺侮的!二哥使用了一貫的冷笑,是啊,你不好欺侮,人家不欺侮你,可其他人招誰惹誰了?因為你的不好欺侮讓他們跟著送命……大哥打斷了他,一派亡國奴的想法!二哥也不讓,是啊,你是好漢,那日本人來抓人的時候你又跑哪裏去了?好漢做事好漢當啊。別連累別人!……盡管,這些日子大哥學了很多新詞兒,可在爭辯上,他一直不是二哥的對手,不是對手的他自然有了更多的惱怒。他推了二哥一把:“滾一邊去!你不反抗,你不反抗,他們早晚也會把你們全殺掉,那時你哭,你叫,你後悔,都來不及。”

爭執隻有一小段的間歇,短得可以忽略不計,之後他們又重新挑起。這次的重點落在了四叔、維持會、趙賴子的身上。他們爭得混亂,顛三倒四,爭到最後,兩個人都上了火氣。爭到最後,大哥離開這個話題,說起二哥的奸猾和好吃懶做,還嘲笑二哥的陰莖,說它短小得像沒發好的豆芽。二哥拿起相對的針鋒,也刺過去:還不如你麼,非要脫人家的褲子,要不是人家來人……

大哥卡住二哥的脖子:“你再說,你再說一次!”意外的是,一向怯弱、從來缺乏膽量的二哥竟然沒有示弱,他也卡住了大哥的脖子:“為什麼不讓我說!你算老幾!”兩個人,相互狠狠地卡著,扭打到一起,從屋裏打到院子裏。我使上全部力氣也拉不開他們。

二哥被大哥打倒了,大哥騎在他的身上,狠狠按著他的頭:“服不服?!”“不服!”我跑過去想拉開大哥的手,卻生生挨了一拳。“滾開!我就不信製不服他!”

母親拉,也拉不開。兩個人誰也不肯鬆手。父親過來了。可是,這兩個血衝到眼睛裏的強牛,完全漠視他的存在。父親用掃帚撲打,最後用上了扁擔——大哥被父親的扁擔打倒在地,他身下的二哥轉過身子,帶著滿身的塵土馬上撲向了大哥……住店的那三三兩兩也都湊到院子裏,這可是一出難得的戲。

好不容易才將他們倆分開。母親累得氣喘籲籲,坐在地上,你們說說,為了啥,都為了啥?

他們不說,咬著堅硬的牙。他們不說我也不說。母親在塵土之中哭了起來:“你們,是想氣死我啊。”

……(父親至死,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爭執,不過,我想他也許能夠猜到幾分。事隔這麼多年,我想起那些爭執,想從中找出一個正確來,唯一的正確來,卻始終給不了答案。有些事,一直兩難。許多時候我也不願意多想,多想讓人恐懼,反正風風雨雨,許多的事都過去了,不管對錯,它們都過去了。不管對錯,都不可能修改重來。)

說到這裏,已經很近了。

距離我父親的死。

我能做的是繼續給予延緩,搬出另外的石頭,堵在必經的路口,然後推開。我所能做的,是按住自己胸口的風起雲湧,讓自己平靜,平靜,顧左右,而言其他——

四嬸來過,她是要房契來的,父親曾經答應過,大伯的宅子給他們。四嬸那天使用的是一副笑臉。父親說是有這回事兒,但老四不要。“哥,他怎麼會不要?你不了解他這個人?他是不好意思,臉皮薄,做什麼都是寧可自己吃虧……”

“老四家,話說明白點兒,你怎麼吃虧了?你肯吃虧?除非西邊出太陽。”母親和四嬸的臉色有著明顯的對比。

“嫂子,你別怪我,我這個人就不會說話。這些年,咱們大事小事都沒計較過,也沒因什麼事紅過臉……唉,要是大嫂子在,你說我們得多和氣,可惜……”

“老四家,”母親接著話題,“房契不能給你。咱嫂子回來過你應當知道吧,我還想你怎麼也得過來看看啊,就是不說接你家去住幾天。你不來,咱也不說什麼了,可她還活著。一天見不到她的屍體,這房契就一天不能給你。別看是你哥答應的,這事我說了算。要不,請街坊鄰居們給評評。”

四嬸的笑臉不再堅持:“喲,嫂子,咱說話不是放屁,不能放過就完吧,是得請街坊鄰居給評斷一下。我可不是來訛你的,老四家不是那種人。再說,他四叔給你家出了多大的力,你就沒點兒記性?人,可不能過河拆橋啊,那樣可沒好果子吃……”

“四嬸,你說什麼?我聽不明白。”大哥披著一件外衣走近了他們,父親一把拉住了他。“老老四家,你你你也別別……話說到這這這個份上沒沒意思。房房契我給,但但但不是不不不是……別的,是……疼,疼老四。”

母親還在搶白:“老四家,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們這些年白吃白要我們多少,我跟你計較過嗎?前些日子他四叔來借錢,說你病了,哼,我看你好好的,不就是……”

“哥哥嫂子,我們的日子不是難嗎,”四嬸的笑臉又換了上來,“你們怎麼也比我們有錢啊,你們有三個大小子,別看現在……以後你們就等著享福吧。”

父親進屋。過了一會兒,他出來,對四嬸說:“暫時沒有找到,不知道放哪了,但肯定沒沒沒丟。”沒等四嬸換上更恰當的臉色,父親接著說,“這樣吧,明天,讓老四過來取,這總行吧。”

當然,也隻好這樣。

晚上,燈亮起,父親把他放地契的小木匣拿到燈下,一張張,仔細地看起。他挑了挑油燈的芯,讓跳動的火苗有了更長、更搖擺的跳動。“立契人李玉堂李玉良李玉古因弟媳於氏故絕由親族公議三家合夥癸殯李玉堂得宅基一所北房二間伊孫李喜奎得家西地一畝李玉古得家西空宅一所坑子地一畝家南地一畝殯資欠債其餘所剩田產家具一切李玉堂一人承管與李玉良李玉古無幹空口無憑立字為證中人秦元奎李雲龍同治拾一年三月五日立。”“立賣契人李誌成因不便願將家南坑計地八分南至不釋北至李雲望東……”“立賣契人杜連之因手乏願(將)交河鎮南宅一處東到孫姓西至王姓南至大道中北至東頭與中間公署中段西頭西河南北橫闊二十二步五分東西長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