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極為仔細,仿佛是第一次見到,仿佛裏麵還有更多的埋藏,有著寶藏的謎底。看過一張,他就將它放在一邊兒,交給母親,看過一遍之後父親重又將這些地契房契置於燈下,用手小心撚過,又回到開始……大伯房子的地契在裏麵,我們也見到了,大哥將它挑到了一邊,但父親又將它混入更多的房契地契之中。兩遍之後,父親對著燈,盯著跳動的火苗,發半天呆,才將其他的地契一一收回到木匣中。他拍拍木匣:“千千千萬別,別給丟丟了。”(地契房契一直由父親自己保管,我們怎麼會丟得了它?這句話裏,是不是包含著父親對自己命運的暗示?他會想得到之後的發生?)
四叔按時來了,父親將房契拿給他,四叔說:“你們別總聽那娘們的,外姓人,總是……房契還是你收著吧。”
可是,盡管遮遮掩掩,四叔還是把房契收入自己的懷裏。他又在沉默裏坐了好一會兒才走。沒有人送他。
說到這裏,已經很近了。
距離我父親的死。
不過,在父親的死亡到來之前,我要先說另一個死亡,它也出現在旅店裏。它先於父親的死亡到來,或許,這是一個我們忽略的暗示,盡管大哥和我都不相信所謂的預兆。
我沒有見到那個人的死,但在回來的時候看到了他的屍體,他死過的樣子留給我極深的印象。
他是我們的客人,比自己的死亡早一天住進了店裏。他來交河賣布,粗棉布,沒有染過,這樣的布並不好賣。母親提醒了他,可他說,能不能賣掉沒關係,他不能待在家裏等死吧,總得找點事兒。後來母親反複提到他的這句話,盡管大哥和我都不相信預兆。
二哥說,本來這個人是可以不死的,他要是早走一會兒就沒事了,本來他是要早走的。他說了幾次,要早走,可一直沒動。當然,他要是不去收拾那些布也就沒事了。可偏偏是,他不知什麼原因晚走了一會兒,他在日本人到旅店檢查的時候沒有直起身子,也沒有回答翻譯的問話,而是繼續收拾他的布。他是在找死。
二哥說,一刺刀下去,他的腸子就流出來了,同時流出的還有血和屎。等日本人走後,父親和大哥努力想把他流出的腸子、血和屎,重新填入他的肚子裏去——然而它們出來了就沒想再進去,脫離了肚子的緊束,所有的流出都開始膨脹,肚子已不可能再容下它們。二哥說,他引來了蒼蠅,那麼多的蒼蠅,它們蜂擁而至。似乎是為了更好地配合,父親激烈地嘔吐著自己肚子裏的蔬菜、粥和酸水,他做出一副也要把腸子、血和屎一起吐出來的樣子,讓那個半死的人於心不忍——父親和大哥,用手抓住那堆曲折的、黏黏的腸子,往那個人的肚子裏塞。那時賣布的客人還沒有完全死透。他們每塞一次,那個人的身體就跟著顫一下,喉嚨裏發出一種低低的、類似青蛙沉入水底的叫聲。(二哥很有講述的才能,他很會渲染,並配合著不斷變化的表情。我回到家裏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死亡,他重有半錢的魂魄交給了馬麵,盡管到陰間要有一段遙遙的路,然而這對馬麵來說,也算不上什麼負擔。我看到那個人的死亡,半睜著眼,半張著嘴,保持著沒有用完的茫然。他的腸子和其他還在慢慢向外流著,它們的膨脹也沒有完全用完。)
還是父親和大哥,他們在野外埋掉了這個不知道是從哪裏來,不知叫什麼名字和有著怎樣經曆的人,我們能知道的就是,他是賣布的,他已經死亡。在他死後半年,也沒有誰來我們旅店找過他,他的死斬斷了他和這個世界的一切聯係。
大哥回來說,他們在埋他的時候,那個人的喉頭似乎動了動,如果這是錯覺,但他發出了聲音卻是真的。聽上去像一聲歎息,唉,不過不很清晰。他的這聲歎息嚇了父親一跳,是的,真的一跳,父親向後跳了半步,臉色慘白。大哥回來說,父親一邊埋,一邊和那個人說話,我們沒有給你買棺材,沒辦法,我們沒有這個錢啊。我們也很窮啊,要不然,大兄弟,我們也要讓你死得風光些啊。父親說,大兄弟,我知道你恨,你怨,可你也別怪我,要怪就怪這世道。你別嚇我了,回頭我給你燒燒紙,你早點投生去吧,可要找個好人家啊。
父親是信鬼神和預兆的人,若不然,他也不會在客人死掉的地方、我們抬走他的地方、各屋門口、堆放的布前麵燒那麼多的紙。一邊燒紙,父親一邊念念有詞,表情凝重得像是深湖裏的水。父親是信鬼神和預兆的人,但他堅持,留下客人丟下的布,他說將來可以給我們一家人都做一件新衣服,或者是床單。同樣信任鬼神和預兆的母親提出異議,她認為,這個客人的死是凶死,而且就死在舍不得這幾匹布上,他的東西能不能留,能不能用?父親則有自己的理由,他說人的死和布沒有關係,沒聽說誰的不幸、不祥會吸附在布的上麵,母親的想法沒有道理。(記得幾個傷兵在脫掉死去傷兵的衣服時,父親不是這樣的觀點,他預言,那幾個人活不了太久。)再有一點兒,那個販布的還欠我們住店的費用,埋葬他的費用,要是他有靈,也會同意用自己的布來結算。死掉的人更不願意欠債,因為來生要加倍償還。
母親沒有特別地堅持,她隻是說說,她其實比我父親,更願意留下這幾匹布。父親的話,等於是拔掉了她心頭剛長起的草。
說到這裏,已經很近了。
距離我父親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