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來說,父親出事的那個晚上。
它沉在水的下麵,像一塊並不裸露的礁石。
得承認,在記憶裏出現的那個晚上可能並不完全真實,一次次的回憶改變了它,讓它產生了另外的樣子,給它塗上了另外的顏色。我的篡改並不出自故意,在講述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我一直想盡可能真實,真實,在這輩子裏我說了太多的謊,到這個年紀,不想再說了,可是,真實被篡改的情況還是時有發生。
在說到那個晚上之前,我再把時光向前微調一點兒,從傍晚的時候說起。傍晚,父親和我大哥一起鋸開了一些木頭,這是他新買來的,不過父親沒說它們的用項。父親從來都不是一個好木匠,卻有大脾氣,和他一起幹活必然會遭到訓斥,無論是你的錯還是他的錯——但那天,父親沒有斥責,一句也沒有。因為天色漸晚,所以那些木頭沒能鋸完,就在一個角落裏散亂地堆著,直到父親去世,它們也沒有改變那種散亂。在這點上父親也有些反常,他的眼裏放不進沙子,他見不得一切的散亂、不規矩,但那天,他竟然隻是簡單收拾一下,把散亂容忍了下來。
晚飯,父親好像隻喝了一碗粥,他說不想吃,吃不下去。在這裏的記憶是模糊的,但至少有一點,他的確顯得心事重重。他說了糧食,那時玉米和豆子已經成熟,有許多人,包括田鼠、麻雀、獾、黃鼠狼、騾馬和豬,都或明或暗地進行著爭奪,父親說我們也得早做打算。他還說了草料,今年人少,馬少,不同往年,可以少備一些,發黴之後賣不上好價錢。他還說了遙遠的事,說等我大哥有了孩子,要多讀些書。大哥低著頭,想那麼遠幹嗎?晚飯後,父親和衣躺在床上,閉起眼睛,他說有點累,還有點牙痛,歇會兒就會好起來的。據我母親說,當天晚上,他和母親說著話,對我們兄弟三個一一做了評價,在平時,他是不會這麼說的。他從來沒有在母親麵前,那麼認認真真地評價過我們,相信鬼神和預兆的母親有些驚訝。她問我父親,你今天怎麼啦?父親說沒什麼,真沒什麼。就是有點累。
後來他又到每個房間都轉了一遍,應當說,這是他臨睡前的習慣,沒什麼特別。那天有很好的月光,在窗欞上照著,屋子裏一片銀色的灰。
父親早早地閂上了門。
我們是在半夜時分被驚醒的,支起的耳朵能夠聽見外麵的混亂,幾聲清脆的槍響,遠遠近近的狗叫成了一片,有人跑過,然後有人在門外努力地敲門。等我們起來父親已早早地站在了外麵,他披著衣,把支起的耳朵支得更高些,仔細地聽——他不讓我們去開門,他堅持,再聽聽再說。
“快,快把門打開!聽見沒有!”“再不打開我們就砸門啦!”“我們是……”
多年之後,再回想起那個晚上的發生,我有時會讓自己設想:假如父親再晚開一會門,假如開門的不是父親而是大哥,假如……事情是否有另外的可能,另外的走向?在這裏,我必須先放棄我的假設。“來來來來了。”父親走過去,甚至是小跑,迎著即將卷走他的、已經被門閂抵擋了一小會的災禍。
父親被一擁而上的黑衣人夾在中間,那些人,就像吸在他身上的牛虻,父親感覺了痛,感覺了恐懼和更為巨大的陰影,他的結結巴巴即使現在想起來還讓人心酸:“我我我我們都都都是良民啊,為為為為什麼抓抓抓抓抓抓我呀……”他隻說到“抓”的時候已經被帶出了大門。那天夜裏有很好的月光。
我和大哥,我們倆跟在那些人的後麵追了一段,他們走得並不快,可似乎,我們卻越追越遠。有個黑影略略地停了一下:“你們幹嗎?想送死啊?快回去吧。”他的聲音很低,在秋天的風裏打著戰。大哥緊了半步,拉住他:“為什麼抓、抓我爹?”
那個人甩開大哥的手:“不知道。”他跑著跟上隊伍,仿佛我們兄弟是他不願意見到的瘟神。大哥拉著我停在月光裏,不用追了,追上又能怎樣?
停下來,我注意到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亮得晶瑩,光滑。隻是風有些涼。
四叔也沒有有用的消息,他承認,在維持會裏,他隻是一個很小的角色,許多事情根本進不到他的耳朵,但他肯定要認真打探,想辦法把我父親救出來。他對我母親說,嫂子,你也別哭,哭也沒用,不管是福是禍,你還得管這幾個孩子——四叔卻先哭出了聲來。
他的哭,更加重了我們的不祥感:是不是他知道了什麼消息,卻出於怎樣的考慮,對我們進行了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