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三天。我再去四叔家,卻被四嬸堵在了外麵:“小浩啊,不是我說你,你說你一天跑八趟……你叔不急?是他親哥不是?他會不想救他?”四嬸探出頭,瞧了瞧四周,“你說這些年,我們沒沾你們點什麼,這種事倒是……你想想,你們做了什麼,惹了日本人?日本人是好惹的?怎麼就不能安安穩穩過日子呢?”

我說我們沒惹日本人,我們就是安安穩穩過日子來著。

“你也別跟我這種語調。小浩啊,這幾天,你就別來了,要是你四叔有了消息,一定給你送去,你上我們家來……要是你們犯了什麼大事兒,不就把你叔給牽連了?你天天來,我們也洗不清啊是不是……”

“我不連累你,我不會再來了,以後我們一刀兩斷!”

……這時,四叔出現了,他叫我,我頭也不回。

(回到家,我沒和母親說出真相。我說四叔不頂用,他在裏麵什麼也不是,狗屁不是,連狗屁都不如,我們不用再找他。看著我氣急敗壞的樣子,母親歎了口氣,我們求一下趙賴子。)

趙賴子很快應承下來,他說,這事他還真不清楚,日本人做事兒,唉。打聽消息,沒問題,鄉裏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能幫的忙他肯定幫。別看他在維持會裏為日本人做事兒,其實就是混口飯吃,也想辦法為鄉親鄰居做些事。不過,日本人的事難辦,得通過另外的人打聽……母親說你看著辦,隻要能打聽到消息,救出人來就行,傾家蕩產我們也願意。母親說,趙……兄弟啊,你要是能幫我們這個忙,我們對你一輩子感恩戴德,原來的錯你也別計較,畢竟是……趙賴子拍拍自己的胸,按鄰裏輩分,我得叫你一聲嬸子,嬸子,叔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要不想辦法辦好就不是人養的!

剩下的,我們隻有等待。大哥說,父親也許和上次一樣,被日本人抓去幹活了,聽說鎮南要修一座橋,好多人都抓那去了。他的話並不能令我們寬心,效果恰恰相反——父親肯定不是去鎮南修橋了,要是去修橋,四叔和趙賴子不會打聽不到。既然打聽不到,既然不是被抓去修橋,那父親就更加……

究竟怎麼回事?他一直老老實實,又沒有做過什麼,為什麼偏偏把他抓走呢?老天爺,怎麼這麼不公平啊。母親常常會突然地哭起來。我們隻得安慰她,那些安慰的話我們自己也不信。那是我們家的災難。父親被日本人抓走了。我感覺,青灰色的天就掛在我們旅店的頂上,有著石頭一樣的重量。搖搖欲墜。要不是門外槐樹的支撐,它就砸下來了。雖然它還沒有砸下來,但已經有了傾斜,砸下隻是時間的問題。隻是時間的問題。

……還是四叔先有了消息。他把我母親叫到院外,兩個人像嗡嗡的蜜蜂,之後,母親一個人回來,她的眼睛有著潮紅。看好了家。她說,隨著我四叔匆匆走了出去。走到門口母親忽又轉了回來:你們不要出門,別惹是生非,咱這個家可經不起折騰。她說,要是天黑了還不見我回來就自己弄點吃的,不用找我。別亂跑。

月光清涼,月光如水,月光如同流瀉的銀子。半個月牙掛在院外槐樹的枝條上,被壓彎的枝條有些不堪重負的樣子。一隻貓頭鷹悄然在槐樹的葉子之間藏身,可它並不甘於隱藏,而是哀鳴不已——衝動的二哥順手拿起三兩塊土塊,操,狠狠朝樹葉間砸去。它最終還是飛走了。

父親、母親和四叔,踏著月色回家,腳步沉重。父親趴在四叔的背上,厚月光投在父親的背上,四叔背負了我父親和月光共同的重量。我們看不清父親的臉,他的臉垂著,埋在四叔的胸口,埋在黑暗裏。他們,近了,來到了大槐樹下,母親用最後的力量呼喊,你們來。你們來。她喊得沙啞,沒有力氣。

四叔倒在了地上。我父親也跟著緩緩倒下去,我們依然看不清他的臉。

母親和四叔,帶回了我的父親,一個我們不認識的、奄奄一息的父親。臉色像鈴鐺上的銅鏽一樣的父親,傷痕累累的父親。他的眼睛死了,胳膊死了,手和腿死了,他的全身都死了,隻有呼吸還活著。隻有呼吸活著,還那麼輕微,仿佛一條時斷時續的絲線,牽著,不能用力——它隨時可能斷掉,並且再也無法連接。

我們把他小心地放到床上。四叔說,不行了。準備吧。他一身的汗水,比我母親一點兒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