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誰也沒動。我們自欺欺人,或許還有奇跡,或許父親還會活下來,他隻是累了,需要好好地休息,他隻是牙痛這一種病,怎麼會說死就死?我們盯著他的鼻孔,盯著他的臉和手,害怕錯過奇跡發生的那一刻,如果它發生,我們一定要將它按住,網住,不讓它離開父親的軀體……

準備吧。四叔站起來,去,把你四嬸、祥海叔和全活嬸叫來,烙燒餅,糊壽紙……

回到家裏,父親隻待了半個晚上就去了,他自己,弄斷了那條連接著呼吸的細線。

他一刻也不想再等,我們的呼喚無濟於事。至死,他沒把眼睛再睜開,沒有和我們任何一個人說點什麼。他隻是在死前的瞬間,動了動他的一根手指。這就是我的父親:僵硬地躺在床上,像塗了一層乳黃的蠟,隻有傷痕和瘀血的部位青著,黑著,顯得有點假。這就是我的父親,一言不發的父親,不看我們一眼的父親,停住了呼吸的父親。他告別了自己的結結巴巴,告別了困頓、無奈、屈辱、窮苦,告別了道德和自欺,像蝸牛一樣背負的一切,包括他的夢。我的父親,就這樣去了,不再回來,所有的角落都不能再找到他。而之前,他的身影充滿了旅店的各個角落。

死前的瞬間,父親為什麼要動動他的手指?在最後的一刻,他想的是什麼?是不是還在牽掛絆住了他一生的如歸旅店?是不是想到了我們?是不是……

四叔向前來的親戚鄰居們解釋,回來了,沒事,可人不行了。其實沒他什麼事。前幾天不是丟了兩車糧食麼?有人看見,那些糧食被裝上馬車,從甜水營經韃韃窪,跑了。抓不到人日本人不幹啊。唉,你當這差事是人幹的啊,丟命的可能都有。沒辦法,有人想到,既然是馬車,那肯定在我們店裏住過,早踩好點了。抓我哥去,想問出是誰幹的,他哪知道啊。可跟日本人交不了差也不行……

四嬸來了,我不理她,母親也不理她。她像一個多餘的人。她容不進別人的忙碌。還是四叔,你光傻愣著幹嗎?和全活嬸烙燒餅去,孝也得扯了……

母親說,你睜開眼看看啊,親戚鄰居都來了,他們來給你忙啊,你看看他們啊。

母親說,你說句話啊,你和大夥說句話啊。你受的苦大家知道啊,你受的委屈大家知道啊。

母親抹掉臉上的淚水,你就這樣走了啊,你就,什麼都不管了嗎?

我的眼睛轉向別處,這時,一塊牆皮突然掉下來,露出裏麵隱匿的蟲子,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牆皮的掉落讓它們出現了紛亂。

母親說,你看著你的旅店。你就不管了嗎?你不管我又怎麼辦啊?這個家,少了你不行啊!

二哥忍著,他走向角落,把手指伸向那些蟲子,啪,啪,啪。牆上留下了許多具灰黑的屍體。

母親哭出聲來,你真是個命苦的人啊。到了那邊,你可要好好歇歇,別像在這邊啊。母親說,你把苦放下了,可我還得背啊,我還得背上你的苦啊……

一生勞累的那個人去了,一個有幻想的人去了,我的父親,他睡進了薄薄的棺材。做棺材的材料就是他買來並鋸了一半的木頭,母親把它看成是父親留下的預兆,而她竟然沒有識破——這讓她更加悲痛不已。在睡進棺材之前,父親已經變黑,發臭,一些黃褐色的液體從他的身下,從他新做的壽服裏麵滲出來。母親一遍遍,擦淨了舊的,新的液體又滲過來了,有一股放壞的蛋黃的氣味。它來自哪裏呢?它,又是我父親體內的哪一部分,是不是源自,他建立在蜃樓上的幻想?

……

(送走了父親,母親把我們叫進房間。你爹是被人害死的,你們要記住。母親的聲音有種平靜的冷,他一直規規矩矩,沒黑沒白地料理這個家,從來不得罪人,可他卻讓人害死了。這個仇,你們記著,有機會我們要報。是誰幹的?母親猜不出來:不管是誰幹的,你們都記在心裏就是了。大哥說一定是趙賴子,他還裝什麼好人,我饒不了他。母親說,也不一定,他要是害你父親早就害了,他要是害你父親,也不會這麼忙前忙後,我注意過他,看上去不像。大哥哼了聲,那是他偽裝得好。“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什麼也不能做。我們提防他就是了,別得罪他。你們別讓他察覺出來。

“我們要經營好我們的旅店。這是你爹一輩子的心願,現在他死了,我們不能對不起他。不能讓他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