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父親在世時那樣,我們對如歸旅店進行著修修補補,是的,我們不能對不起他。如歸旅店,它取的是賓至如歸之意,父親很希望它給客人某種家一樣的溫暖,然後我們從中賺更多的錢,過得平安,幸福,有尊嚴——
像父親在世時那樣,我們打掃院落,清理房間,維修門窗和床,這一切做得極為認真。我們照應所有到來的客人,盡量拿出體貼和微笑,為他們燒水、熱飯,為他們的騾馬喂草、刷毛,給他們的破衣服進行縫補……這一切,我們都做得認真,我們希望它給住店的人一些溫暖,雖然,天已經冷了,我們已經冷了。
然而,這家旅店,竟然無視我們的努力,衰敗還是一日日加深。衰敗感,它比之前更重,從內到外,就連蟋蟀的叫聲也漸漸稀落,就連枯幹的樹葉也漸漸稀落,冬天的氣息夾在風和空氣中,滲入我們的身體。現在,我還是這樣感覺,在父親去世後的第二天天就驟然冷了,他的死,似乎是秋天和冬天的明顯分界,在他死後便換了人間。我知道這個印象並不準確,父親是在九月中去世的,而且在他死後幾天,我們店裏來過一輛馬車,車上裝的是泊頭的鴨梨,兩個趕車人不想付我們店錢,拚命地朝我們手裏塞鴨梨……但我的印象卻根深蒂固。西偏房,住過大娘的那一間,原先的裂縫又張開了口子,我們對它的修補隻是表麵。臭蟲、跳蚤、白蟻、蛀蟲,還有老鼠。草垛裏還有一窩黃鼠狼,它們懂得用法術害人,讓幻覺進入人的身體。母親說,我的一個嬸嬸就曾深受其害,她去茅房,結果遇到一隻突然竄出的黃鼠狼,一驚,壞了。回到屋裏,她又哭又鬧,讓她穿衣服也不穿,說在曹世普家本來好好的,可曹世普那個狗娘養的,看見她就打她,讓她到處跑,有雞也不讓她吃,還把她的女兒淹死在池塘裏……有見多識廣的人,悄悄去叫曹世普,曹世普進門,先咳嗽了一聲,粗著大嗓問,鬧什麼鬧!再鬧把你也淹死!嬸嬸一聽,在被子下麵縮成一團,真的不哭不鬧了。曹世普說,他們家偏房有一窩黃鼠狼,去年的時候,他也的確把一隻小的追進了池塘。曹世普不能總在他們家待著啊,他一走,這個嬸嬸馬上又開始哭鬧,請來的神漢說這隻黃鼠狼道行很深,他治不了,隻有曹世普能治。叔叔一家人又去曹家,曹世普燒了叔叔帶來的符,在他家的偏房裏敲敲打打,高聲咒罵。他們看到一隻毛色發紅的黃鼠狼煙一樣逃走,之後嬸嬸的情況才得到好轉。當然,這個曹世普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定要把它趕走,我們家不留害人精。”在母親的指揮下,我們將全部的柴草都倒到院子裏,卻沒有發現黃鼠狼,發現的是兩隻刺蝟。在我們那裏,傳說它們也有迷人心智的本事。
二哥承擔起驅趕烏鴉的活兒,他愛幹這個。烏鴉較之以前沒有絲毫的減少,它們還習慣聚集,傳播陰霾,發出慘慘的叫聲,二哥也聽不得這樣的鳴叫。來了烏鴉,二哥就停下手裏的活兒,向烏鴉落腳的槐樹和屋頂投擲著石塊兒、土塊兒。從他的背影看上去,簡直和父親一模一樣,太像了,完全可以亂真,何況他穿的就是父親留下的衣服。等我走過去,“父親”就消失了,是我的二哥在向烏鴉投擲。這個無用的動作是從父親那裏繼承來的,你可以看到,烏鴉們從樹上飛向屋脊,然後又飛回樹上,它們不會有一片羽毛受損。二哥才不管這麼多。他照樣向屋頂投擲,並伴隨著惡狠狠的咒罵,他,才不管會不會砸壞瓦呢。母親沒有製止二哥的投擲,隻是,她會在二哥投擲的響動中停下手裏的活,皺一皺眉。無論製止與不製止,衰敗都會吞沒如歸旅店,沒有多少客人,而稅賦卻很重,我們沒有太多的錢可用在它身上。我們對它已經沒有信心了。由它去吧。
衰敗加快著它的迅速,它的迅速一直在不停疊加,越來越快。還有兩次,路過的土匪衝到我們店裏,是的,他們隻是路過,衰敗的如歸旅店並不是他們選中的目標,隻是順手,而已。我們聽到他們的存在,看見他們爬上牆頭——旅店的院牆很矮,爬過牆頭並不費力。大哥撲上去,大叫著,用手裏的扁擔將他們掃到牆外,在這個時候我和二哥也同樣勇敢,雖然我們落在後麵,並不真正參與戰鬥。讓他們進來是不可想象的,周圍遭劫的商鋪有著很多的教訓。好在,他們並不敢戀戰,好在,對我們的搶劫隻是順手,所以兩次,我們都沒受到損失。大哥說,國和家一樣,讓他們進家,和讓日本人進中國是一樣的道理。二哥雖有些異議可也說不上什麼,但大哥後麵的話則讓二哥有了話說。大哥說:“那些當土匪的都是些可憐的窮人,如果不是這個世道,他們也不至於。要是把他們組織起來,打日本鬼子,爭取自由和解放……”“你都是從哪聽來的歪理啊!土匪,什麼是土匪你知道吧?他們往你腦袋裏灌了什麼啊,是粥還是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