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挨過了冬天,這大概是一個奇跡,我覺得那個冬天根本不可能挨得過去,不隻是我,還有旅店。那個冬天,寒冷總是無孔不入,它是一把銳利的錐子,寒冷,可隔著牆和衣服把冰吹入你的骨頭裏,整個冬天都不會融化。況且,我們的衣服很單薄。況且,如歸旅店的牆也很單薄,北風能夠輕易地吹透它。牆皮還在層層剝落,如歸旅店也就越來越單薄了,在冬天,我們也不能進行修補。

爐子就是不旺。那些潮濕的木柴放進火爐,就會有濃重的煙,它讓圍坐一邊的我們淚光閃閃。二哥抱怨,屋子太冷了,爐子太嗆了,空氣太渾濁了,如此等等,他有永遠用不完的抱怨。即使木柴潮濕,會有濃重的煙,可它還是一天天減少,已經不多了。

背起糞筐,我從東城門外的斷壁之間走出去,找一些枯死的樹枝和柴草回來。有時也拾牛糞和馬糞(父親在的時候,日本人沒來的時候,我們家的牛糞馬糞是何其多啊)。一出門,寒冷就對我狠狠抽打,在一個瞬間把我全部凍透。我的手上出現了凍瘡,開始是青色的裂痕,接下來就腫起來,兩隻手青青紅紅,看不出是手的樣子。腳也同樣凍著,鞋變小了,可我還得穿它。我沒有多餘的鞋子,沒有更大的鞋。我在赤裸的田野上搖搖晃晃。在雪地上搖搖晃晃,就像一隻凍僵了的鴨子。有時我真想躺下去,不管不顧,不再向前。有時,我偷偷地想哭,想砸碎些什麼,想對遇見的那個人大聲呼喊——

四叔就是在那個冬天裏死的,死前,他全身腫得厲害,他死於一種莫名的病。那時,維持會已經解散,縣裏有了新的政府,有了警察和財務局,四叔沒能在裏麵謀上差事(四嬸說這全是因為我父親的緣故,四叔受到了牽連,才丟掉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公差。她不止一次這樣向人說起,它自然會傳入母親的耳朵。在四叔的葬禮上,兩個人又有了一些爭吵,好在嬸嬸大娘和鄰居的勸阻,才沒把事弄得特別難堪。她和四叔一直沒有孩子,李家的人商量把我過繼給四叔四嬸,這個提議遭到母親和四嬸的一致反對——可幡得有人打,罐得有人兜,老人們很看重這個象征……那件事,徹底斷絕了我們兩家的往來)。

挨過了冬天,接下來的春天並沒讓我們好過,斷糧和瘟疫使我們倍受交困。在地裏,母親挖著剛剛冒芽的野菜,它們像金子一樣稀缺,真的,這個說法不存在誇張,每日的田間都蹲著不少挖菜的人,他們甚至從土裏挖去了野菜的根。累了,母親在地上坐一會兒,她用發呆的時間想想我的大哥。走了也好。母親說,盡管她說得無頭無尾,我們也知道她想的是什麼,想的是誰。在我們麵前,她從不提大哥,但不等於她不在牽掛。

鎮上有三個政府,一個是由日本人建立的,另外兩個則分別屬於國民黨和共產黨,在春天剛來的時候趙賴子也被殺了,人們猜測,要麼是共產黨幹的,要麼是國民黨幹的,這個趙賴子剛剛當上一個什麼隊長就丟掉了性命。土匪還是那麼猖獗,或者說更加猖獗,他們部分來自被打散的軍隊,手裏有槍。一聽說來匪,家家閉戶或者外出躲藏,大些的女孩在藏身之間先在臉上抹上一層灰——王家染房就遭到了洗劫,王掌櫃的被剁掉了三根手指,臨走,那些人還放了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