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歡阿健的童年(2 / 3)

老陳家的兩個女兒都出嫁到外地,剩下老陳和媳婦,院子一年四季冷冷清清,隻有樹上的鳥叫聲。現在連鳥叫聲也沒有了。

張歡說,她經常看見老陳朝我們家樹上望。還在他們家樹下撒小米,招鳥過去。鳥飛過去把小米吃了,就又回到我們家樹上。

二伯聽了,也覺得對不住老陳。

過了一個月,小鳥會飛了。飛到菜園裏吃蟲子。

又過了兩個月,阿健說,他看見兩隻大鳥又回到老陳家樹上的舊窩裏了。我們家樹上的窩留給長大的小鳥住了。

二伯聽了說,鳥做得很對呢。

現在,老陳家和我們家樹上,都有鳥叫了。

八 偷瓜

二伯帶著阿健、洋洋、張歡去田野裏玩,從奶奶家房子出來,就是田野。二伯騎著自行車帶著張歡,洋洋騎自行車帶著阿健。半下午,太陽燒熱,沿著林帶的小路,很快走到一片西瓜地邊。阿健說,買個瓜吃吧。

瓜棚在地那頭,一個小草棚,遠遠的有一個人影晃動。

二伯說,我們偷一個瓜吃吧。瓜棚太遠了,都是莊稼地,走不過去。

阿健說,我們老師不讓偷東西,偷東西不是好孩子。是小偷。

二伯說,二伯小時候也偷過西瓜,現在長大了,也沒變成小偷,變成大作家了。

二伯帶領幾個孩子開始偷瓜了。

二伯讓洋洋把自行車放倒,我們蹲在水渠沿下,那裏有幾棵樹的陰涼。

二伯說,剛才我們站在瓜地邊的時候,那邊瓜棚裏的人已經注意了,我們不要說話,也不要抬頭,悄悄地乘會兒涼,等著瓜人不注意這邊了,再行動。這次偷瓜,二伯光指揮,不參加,全靠你們。

過了一陣,二伯讓張歡爬到渠沿,看瓜棚外有沒有人。

張歡說,沒人了。可能進到瓜棚裏睡覺去了。

二伯說,現在我給你們分工,你們三個,一個放哨,兩個偷瓜。誰想去偷瓜?

三個都想去。

二伯說,阿健留下放哨吧,洋洋、張歡去偷。

張歡說,阿健不聽話,光亂跑。放哨不行。

二伯說,阿健去偷瓜也不行,抱不動西瓜。

阿健說,我偷一個小的。

那就張歡放哨,洋洋、阿健去偷。

二舅,咋放哨?張歡問。

你爬到渠沿上,一直盯著瓜棚那邊,要是看瓜人從瓜棚出來,就給洋洋、阿健發暗號。暗號就是學羊叫。洋洋、阿健聽到羊叫就馬上隱蔽起來。要是已經被看瓜人發現了,就學狗叫。洋洋、阿健聽到狗叫就趕快跑回來。張歡放哨時要注意隱蔽自己。

那我們咋偷?阿健問。

你跟著我就行了。洋洋說。

對,洋洋是哥哥,阿健出去要聽他的。

二伯說,你們倆爬過渠,爬進瓜地邊的棉花地,以棉花做掩護,弓著腰走,到了瓜地邊,爬著進去,瓜秧有半米高,爬進去不會有人看見。或者從瓜壟裏爬著找瓜,一般瓜秧根部的瓜都熟了。

洋洋說,二舅,我會彈瓜,熟沒熟,指頭一彈就知道了。

二舅說,看瓜人一聽到彈瓜的聲音就知道有人偷瓜了。我們小時候偷瓜都不彈,手摸一下西瓜,表麵光滑的就熟了,澀澀的就不熟。

出發前,二舅給阿健、洋洋一人兩塊錢,嘴對著耳朵交代了幾句。

二舅看著他們爬過渠,張歡也藏在一叢草後麵放哨了。二舅放心地躺在渠沿上,開始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二舅聽見張歡學羊叫,有情況了。二舅從渠沿邊抬起頭,看見瓜棚前有幾個人影晃動,再看瓜地,滿地瓜秧,和在陽光下發光的大西瓜,看不見洋洋、阿健藏在哪兒。

二舅說,沒事,可能是來買瓜的人,解除警報,繼續偷。

解除警報怎麼叫?張歡問。

二舅剛才隻說了有人出來學羊叫,被人發現了學狗叫。沒事了,解除警報該怎麼叫,沒想到。

就等一等吧。二舅說。他們倆在瓜秧下也在觀察動靜,覺得沒事了自己就會行動。

二舅剛回到渠沿下,就聽張歡說,二舅要不要學狗叫,有一個人往地中間走。

二舅又爬到渠沿看了看,說,先學幾聲羊叫,再觀察一會兒。

那個人走到瓜地中間,彎腰摘了一個西瓜,抱著回瓜棚了。二舅朝瓜地裏望,仍然看不見洋洋、阿健,他們倆藏得真隱蔽啊。要在一地瓜秧中找到他們倆,比找一個熟瓜還難。

二舅放心了。

過了好一陣,二舅都快睡著了,聽張歡說,他們回來了。

二舅睜開眼睛,看見洋洋、阿健一人抱一個西瓜,滿身滿臉的土和草葉。

洋洋偷了一個大西瓜。阿健偷的瓜,一看就是個生瓜蛋子。二舅在樹下的陰涼裏,把瓜打開,一人掰了一塊。瓜半生不熟,二舅吃得卻很有味。二舅小時候也偷瓜,瓜不熟就開始偷,多半偷的是生瓜,等滿地的瓜熟了,看瓜人看得緊,就不好偷了。二舅吃到生瓜想起自己小時候吃瓜的味道。

二舅問,你們剛才害怕了嗎?

洋洋說,聽到羊叫的時候,阿健害怕,說,我們跑吧。那時我們正趴在瓜秧下麵,我把阿健按住了。過一會兒羊又叫了,我們就用西瓜葉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阿健太可笑了,他躺著,把腿和頭都伸到瓜秧下麵,又拉了幾個西瓜葉把身體蓋住,後來瓜秧纏在身上,差一點出不來。

那你們怎麼知道沒事了?二舅問。

因為羊不叫了,我們就知道沒事了。要有事羊就會叫。洋洋說。

我給你們的錢呢?二舅問。

放在地裏了。洋洋說。

咋放的?二舅問。

我們在摘掉西瓜的地方,放兩塊錢,用土塊壓住。阿健說。

九 二舅小時候偷瓜的故事

二舅那時偷瓜,都是有一身行頭的。進瓜地前,準備半個瓜皮,像鋼盔一樣戴在頭上,再扯一些瓜秧披在背上。這樣趴在瓜地裏,看瓜人從身旁走過都看不見。

瓜地邊都有水渠,幾個人一起偷瓜,一個放哨的,兩個爬進瓜地,把摘的西瓜滾進水渠,另一個人在離瓜地很遠的水渠下遊,等著西瓜漂過去。偷夠了,也爬進水渠,朝下遊遊去,遇到渠拐彎,被草掛住的西瓜,幫著推一把。西瓜順水往下漂的時候,就像一個不會遊泳的人,翻滾著,一會兒頭沒到水裏了,一會兒又頂出來。

二舅那時候偷瓜是真偷,可沒有兩塊錢放在地裏。二舅長大後,有一年,在沙漠邊旅行,口幹舌燥,看見一片西瓜地,沒人看守,二舅進去摘了一個西瓜吃了,又摘了兩個放在車上。二舅走的時候,在西瓜壓出的土窩裏,放了十塊錢,用土塊壓住。

第二年春天,二舅又來到這片沙漠邊,看見滿地的西瓜爛在地裏,二舅放的十塊錢還在那個土窩裏,被一個土塊壓住,可能淋了幾場雨,又被開春的雪水浸泡,錢都變顏色了。

一地西瓜怎麼沒人收獲呢?二舅想,可能種瓜的人自己忘記了。瓜地周圍看不見一個村子,也看不見一間房子。種瓜的人從哪兒來的呢,他種了一地西瓜後又去了哪裏。可能回到看不見的村莊,幹其他活了,忙著忙著就忘記了遠處這塊地。

好多人在遠處播過種,在他們年輕時,跑很遠的路,開辟荒地,胡亂地撒些種子,有些人守在地邊,等到了收成。有些人繼續往前走,他播撒的種子在身後開花結果,他不知道。他把自己幹的事忘掉了。

二舅也忘掉了好多事,現在回過頭,想起來一些。還有一些往事沉睡著,就像那塊西瓜地,在主人的遺忘裏,它年年長出一地西瓜,直到有一天,那個扔下它們的人原路回來。

想到這裏二舅的腦子裏轟的一聲,二舅突然想起來,這就是自己早年夢見的西瓜地,地頭的瓜棚也一模一樣。怎麼會是這樣呢?看守瓜地的自己又去了哪裏?二舅想,可能我無法在遠處遇見自己,隻會看見我幹過的事。

十 二舅說偷

二舅說,小孩拿東西不算偷。偷是人最古老的一種本性。在我們人類還是孩童的遙遠年代,大地上長滿瓜果。那些瓜果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財產,我們處在孩童時期的祖先,看見果子就伸手采,遇到西瓜就彎腰摘。千萬年裏他們就是這樣在生活。

隻是到後來,大地被一塊塊地瓜分了。大地上的瓜果成了一些人的,另一些人沒有權利采摘,采摘別人的瓜果被說成了偷。偷成了一件恥辱的事。有個成語叫瓜田李下 ——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意思是君子要堂堂正正,從瓜田經過的時候,即使鞋帶鬆了,也不彎腰去係;從李子樹下走過,即使帽子被樹枝刮歪了,也不要伸手去扶。以免讓別人誤解自己在彎腰偷瓜,舉手盜李。

在孩子身上,能有幸看到一些人類童年的影子。孩子見一棵樹上結著果子,就會伸手去摘,這和我們千萬年前的祖先多麼相像。這是最本能最天真無邪的動作。大人看見樹上的果子首先會想,這個果樹是誰的。孩子心中沒有這個概念,或者在孩子心中,果樹都是大地的。

盡管人類早已經長大到成年,但我們的孩子還在童年。每個孩子都生活在全人類的童年。從孩子身上我們看見遙遠的祖先。祖先繁衍養育了我們,現在回頭看,祖先就跟孩子一樣。

十一 二舅變成了玉米

張歡做了一個夢,夢見二舅變成一棵玉米,長在我們家西邊的地裏。張歡把這個夢告訴奶奶。張歡晚上和奶奶住在後麵的土房子。張歡早上問奶奶,你夢見二舅沒有。奶奶說沒有。張歡說,奇怪,我二舅變成一棵玉米了。我從那塊地邊走過,一眼看見二舅長在玉米地裏,身上結了兩個玉米棒子。

過了半個月,二舅回沙灣,奶奶把張歡的夢告訴二舅。二舅又去問張歡,你怎麼夢見我變成玉米。張歡不好意思,她不想讓奶奶告訴二舅。她可能覺得,讓二舅在自己的夢裏變成玉米,不是好事。

我變成玉米,你怎麼就認出我?那塊地裏就我一棵玉米嗎?二舅問。

滿地都長著玉米。張歡說。我也不知道,我覺得裏麵有一棵玉米就是你。我喊了一聲二舅。你變成玉米也是我二舅。

那我答應了嗎?

你答應了。你好像搖了幾下玉米葉子。然後我看見滿地的玉米都在搖動,空氣也在動,我有點害怕,地邊的路上空空的,我朝前看,朝後看,都沒有人,就跑回來了。

我回到家裏院子也是空空的,我喊奶奶,沒人答應。

我想快些把你變成玉米的事告訴奶奶。我覺得這個事很重要。二舅變成玉米長在一塊地裏,都長熟了,萬一被人收割了,怎麼辦。

我一著急醒來了。張歡說。

二舅回到烏魯木齊,老想自己變成玉米這回事。二舅專程跑到城郊的玉米地裏,直端端地站了一個小時,閉著眼睛冥想自己變成玉米是什麼樣子。二舅身邊站滿了高出一頭的青玉米,二舅因為來得晚,沒有位置,不能擠進去和那些玉米並排站著,就站在兩行玉米中間,當時刮一絲小風,玉米葉子輕輕搖動,拍打二舅的臉和胳膊。二舅想,玉米給自己打招呼呢,自己也不能傻立著,就學玉米的樣子搖晃身體,像喝醉酒一樣。二舅晃的時候,右手臂碰到一棵玉米的青棒子,左臉挨著一棵玉米的黃穗子,感覺癢癢的,舒服極了。還有一隻蟲子,落在二舅臉上,爬過臉走到脖子,朝衣服裏鑽。二舅沒管它。二舅想,玉米也不會在意一隻蟲子趴在身上。二舅聽到玉米葉嘩嘩的聲音,就想,玉米在說什麼呢,是不是在議論自己。玉米會怎樣議論自己呢,二舅想不清楚。二舅想,我要早點來到玉米地,多待一陣子,可能就能聽懂玉米的語言了。二舅腿都站困了,腳也站麻了。二舅想,玉米也不容易啊,要這樣不動地站好幾個月,可能腳早就麻了。二舅就想,萬一我真的變成玉米了,我會抱個板凳來,站累了坐一陣,靠著打個盹兒。晚上乘他們不注意,躺下睡一陣,我才不會老老實實站一輩子。

二舅這樣想的時候,覺得離玉米已經很遠了,剛才觸到玉米葉子的那種感覺也沒了。二舅想,自己還是沒變成玉米,老把自己當人想,沒有當一棵玉米想。

玉米又是咋想的呢?

二舅離開玉米地,回到家裏睡了一覺,才想清楚。

二舅走出玉米地時,好多玉米葉子在拉扯自己的衣服,像在挽留,不願二舅走。二舅也動情了,擁抱了好幾棵玉米,還用手輕握著一棵玉米的飽滿青棒子,吻了一下,忍不住要掰了帶回去煮著吃,又忍住了。

二舅離開老遠了,回頭看見一地玉米還在搖動,向自己招手。二舅也向玉米們招招手,轉身進城了。

二舅回到家睡了一覺。二舅有一個毛病,遇到不清楚的事情,睡一覺就清楚了。二舅從來不苦思冥想。

二舅被身上的一陣癢癢癢醒了,感覺一個小東西在衣服裏。二舅脫了內衣,在袖子的接縫處,發現一隻蟲子,帶甲殼的,芝麻大小,二舅認出它了,是在玉米地時從自己臉上走到衣服裏的那隻。好像在衣服的布縫兒裏睡著了。這個小東西,可找到睡覺的好地方了,二舅用兩個指頭,把小蟲子捏住,小家夥緊張了,絲線一樣細的小腿使勁蹬。該怎麼處理這個小家夥呢?把人家從郊區的玉米地帶到城市,可不能虧待了人家。二舅想。

二舅家裏有幾盆花,原想放到花葉子上,不知小蟲吃什麼,還是放到外麵吧。二舅家的小區有樹林和草坪,二舅走到窗口,往下看了看,二舅住在五樓,把小蟲扔下去肯定摔死。

怎麼辦呢?老捏著也會捏死。

二舅把蟲子放在床單上,放下它就跑。二舅想,讓你跑吧,跑一天也不會跑到床邊。

二舅到書房拿了一張紙,疊了一個紙飛機。二舅回到臥室,看見蟲子還沒跑出一拃遠。二舅把小蟲捏起來,放在紙飛機背上,怕它在空中掉下去,又用一點口水把小蟲粘在紙上。然後,二舅把身體伸出窗口,對準樓下的草坪,把紙飛機扔出去。

二舅看著紙飛機在空中飄浮,轉了一個圈,落在一棵葉子稠密的榆樹上。二舅想,也算對一隻小蟲有個交代了。隻是不知道剛才,它在紙飛機上害怕了沒有。

那玉米的事呢?二舅想,我在張歡的夢裏變成玉米,這件事已經沒法改變了。二舅不能修改張歡的夢。張歡也不能修改自己的夢。那件事已經發生過了。二舅已經變成玉米了。

二舅去玉米地裏站了一個小時,就是把變成玉米這個事實還給玉米。二舅已經變成玉米了,不能不當回事地還在人群家裏混。也許張歡夢見二舅變成玉米的一瞬間,一棵玉米已經變成人。玉米地裏已經少了一棵玉米,人群裏多了一個人。二舅得到玉米地把那個空位子占住。

二舅很看重張歡做的夢。張歡在夢裏看見的,可能就是二舅的另一種生活 —— 在另一個世界裏,二舅直直地長在玉米地,已經結了兩個棒子。張歡還能從一地的玉米中,認出二舅,說明二舅變成玉米,也是特別的一棵。

二舅想,做人就好好做人,做蟲子就好好做蟲子,做玉米就好好做玉米。不能做了玉米了,還怕站著累,想有個椅子坐坐。玉米坐椅子肯定比坐老虎凳還慘呢。

十二 我小時候會說鳥語

阿健爸爸朋友家的狗生小狗了,給阿健爸送了一條,說拿回去讓阿健玩。阿健從小隻玩塑料狗、機器狗和布做的狗,沒和真狗打過交道。

狗滿房子跑,阿健滿房子追。狗叫阿健也學著叫。

那時阿健一歲多,正學說話,阿健媽擔心阿健把狗叫學會了,見了人就叫。小孩張口學話的時候,學會啥就是啥,以後都難改掉。

阿健爸說,阿健要真能學會狗說話,那比學會多少種外語都有用。現在的孩子,上小學就學外語,目的是讓孩子長大了,和他們一輩子都見不了幾麵的外國人交流。從沒有哪個學校教孩子說狗語,學雞叫,讓孩子從小能和身邊的一條小狗小雞交流。

阿健爸說,我們小時候,住在鄉下,院子裏跑著雞,門口拴著狗,房前屋後的樹上落著鳥,築著鳥巢。我們不但能聽懂雞叫牛哞狗吠,連鳥叫都能聽懂。那時學校還沒開外語課,我們在家裏學狗叫、學羊叫、學鳥叫。都學會了。這些要算外語,我們會五六種呢。現在,偶爾看見有鳥從縣城飛過,叫幾聲,我還能聽懂大概意思呢。隻是從來沒人請我翻譯鳥叫。那些養鳥的人,也不願請我去翻譯,他們聽鳥叫隻是聽聽聲音,並不想知道鳥在叫啥。再說,把鳥叫翻譯成人的話,就不悅耳了,不好聽了。鳥關在籠子裏,說的多是罵人的話。翻譯過來人也不願聽。天上樹上的鳥,說的話跟人又沒多少關係,翻譯過來人也不願聽。

阿健爸說,小時候在村裏,我們沒事就翻譯鳥說的話。鳥在樹上叫,我們在樹下聽,把鳥叫譯成人的話,說給別人。我們從鳥嘴裏知道了好多事,鳥在天上看見的事比人多。鳥的嘴碎得很,鳥腦子又小,裝不下事情,看見啥不經過腦子就叫出去了。所以鳥說的好多話我都不想翻譯,我要把鳥嘰嘰喳喳的叫聲都翻譯成人話,我就成一個碎嘴的人了。我可不想當這樣的人。

阿健爸上小學四年級時,用鳥說的話寫了一篇作文。鳥在屋後一棵柳樹上說關於鳥巢的事。

母鳥說,老公,今年風多,我在窩裏下蛋老覺得不穩,你下去撿幾個草莖吧,把我們的窩再加固一下。

公鳥說,老婆,你就放心下蛋吧,我築的巢我知道,牢固得很。

母鳥說,你就是懶,讓你加固你就加固一下,站一站也老呢。飛下去銜幾根草能累死你嗎?

公鳥說,你趕快眼睛閉住下蛋吧,勁都用在嘴上了,你看那邊榆樹上的母鳥,都下了三個蛋了。

母鳥說,別人的老婆好,它下了十個蛋跟你一根毛的關係也沒有。你還是操心一下自己的窩吧。要麼去給我捉幾個蟲子當零嘴兒,我這陣子咋這麼嘴饞,光想吃好東西,想吃酸東西,你給我捉幾隻螞蟻吧,螞蟻肉是酸的。

阿健爸把這篇作文交給老師,老師看完表揚了他,說有想象力,兩隻鳥的對話編得很好。

阿健爸說,不是我編的,全是真的,我聽到鳥就這麼說的。

老師說,事情是不是真的沒關係,隻要寫得跟真的一樣就是好作文。文學的最高真實是虛構,這個你們現在還不懂。

阿健爸沒再和老師爭真和假的事,後來又把兩頭豬的對話寫成了作文。

我們家的一頭豬,和韓三家一頭豬,有一天躺在後牆根的窗台下麵,哼哼唧唧說話,它們先說吃的,一個問,早食吃了些啥?

半盆剩飯,加了些煮熟的草,飯好像餿了,人不吃,就倒給我了。

你呢,早晨吃到好東西了吧?也不擦嘴,看你的豬嘴上都是食物,小心狗舔你嘴上的食把嘴咬了。

然後兩個豬開始議論自己家的主人,說的全是人的事。豬夜夜睡在窗台下,人家裏的啥事情都聽到了,豬把聽到的人話,翻譯成豬話說出來,阿健爸再把豬話翻譯成人話,就不是以前的味道了。那些話在人、豬、人之間倒騰了三次,完全走形了,變成另一種味道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