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帕麗說,寫詩要有靈感。
帕麗說,怎樣才能讓你有靈感?帕麗眼睛直勾勾看著我。她不知道我把她寫到詩裏該是多麼美,她本來就美。
一次,帕麗從烏魯木齊回來,給金子說,旦江帶著她坐飛機了,旦江開著飛機,她就坐在旦江旁邊。她還說,飛機沒有方向盤,旦江在天上手放開開飛機,就像那些男孩子雙手撒開把騎自行車一樣。
那飛機轉彎的時候咋辦?金子問。
朝左拐的時候,旦江朝左挪一下屁股;往右拐的時候,就朝右挪一下屁股。帕麗說。
金子唯一能向帕麗誇耀的是我把她寫到了詩裏。在帕麗看來,我把金子寫進詩裏,就像旦江把她帶到天上一樣神奇。她不知道被寫進詩裏是什麼感覺,就像金子不知道坐在開飛機的旦江身邊是什麼情景。
晚上熄了燈,金子給我說,她聽帕麗說坐著旦江開的飛機,在雲上飛來飛去,可羨慕了。說跟著我到現在隻坐過小四輪,突突突的,黑煙直往嘴裏鑽。
金子說話的時候,我麵朝房頂黑黑地躺著,我在等一架飛機,我知道每晚這個時候,有一架飛機過去,然後到半夜,又有一架飛機過來。我得等它過去了再睡著。有時候好多天沒有飛機過去,我等著等著睡著了。這個晚上飛機會不會過來呢?我眼睛朝上望時,能直接穿過房頂看見星空。
過了一會兒,金子側身鑽進我的被窩兒,我把金子摟到懷裏。金子說,帕麗也很羨慕我,我給她說,你給我寫了好多詩,她都羨慕死了。我給帕麗說,我們家老公寫詩的時候,腦子都在天上轉,跟飛機一樣。金子說,帕麗想讓你給她也寫一首詩。我說我們家老公隻給我一個人寫詩。
就在這時我聽見飛機的聲音,整個天空轟隆隆地在飛,我突然翻過身,像我無數次在夢中飛翔那樣,臉朝下、胸脯朝下、手臂展開,一下一下地朝上飛,身體下麵是軟綿綿的雲,它托舉著我,越飛越高。
八
我不統計夢見的飛機,盡管我知道夜裏有飛機過,被我以飛的方式夢見了。但我不統計。也從來不估計。不像我做農機報表,有的村子太遠,去不了,不想去,就把去年的報表翻出來,以去年的數字為依據,再估計著加減一個數字,就行了。其實去年我也沒去過這個村子,去年的數字是在前年基礎上估計的,前年的數字從哪兒來的呢,肯定是在大前年基礎上估計的。好像每年都顧不上去那個村子,它太遠,站上又沒小車,騎自行車去一天回不來,遇到下雨,路上泥濘,幾天都走不成。我做年終報表的時間很緊迫,報表發下來,到報上去,也就一周時間,全鄉十幾個村子,一天跑一個,也不夠。一天最多能跑一個村子,上午去到幾個農機戶問問數字,進了門肯定是出不來的,統計數字的時候,外麵院子已經在剁雞炒菜了,數字沒統計完,菜已經擺上桌子,主人說邊吃邊喝邊統計,酒一喝開就數指頭劃拳了,誰還有興趣給你報數字,一場酒隨便喝到半下午,剩下的時間,就僅夠騎自行車搖搖晃晃回家。所以報表來了,就近村子跑跑,遠點的就顧不上。
每年這樣,我在大泉鄉的好多年,年年做報表,全鄉十三個村莊,有一個村莊我可能從來沒有去過。我隻是從統計報表中知道這個村莊叫下槽子,知道村裏有一台鏈軌拖拉機,一台東方紅 28 膠輪拖拉機,這個數字咋來的我忘了。可能是我到農機站那年隨便填的,我調到這個鄉農機站是那年的十一月,上班沒幾天局裏的年報就來了,要求一周內報上去,下去每個村子跑數字顯然來不及。我找出去年的年報,挨個地抄數字,給一些村子增加一些拖拉機,因為農機保有量每年都要增加的,這個叫下槽子的村莊竟然沒有拖拉機,我覺得不可能,一個村莊怎麼能沒有拖拉機呢?沒拖拉機地怎麼耕呢?我很衝動地給它加了一台鏈軌拖拉機,又覺得它還需要有一輛搞拉運的輪式拖拉機。後來我弄清楚那是個牧業村,地少,一直雇用鄰村的拖拉機耕地。但是晚了。拖拉機已經填在報表上,不可能劃掉。隻能再增加,我覺得它還應該有幾台小四輪拖拉機,以後幾年我就每年給它增加一台小四輪拖拉機。我的膽子小,不敢一下加太多,覺得加多了心裏不踏實,就一年年地加吧,因為加一台拖拉機,就要為它編一個車主的名字。這個車編給誰家呢?我到鄉派出所找到下槽子村的戶口簿,把兩台大拖拉機落到兩個大戶人家,小四輪就隨便落了,反正這些人家遲早都會有拖拉機的。
每年我都想著去下槽子村看看,或找個下槽子村的人問問情況。可是,從來沒有下槽子村的人到我辦公室辦過事。好像那個村莊沒有事。我給站長老馬說,我們抽空去趟下槽子吧。老馬說太遠了,去了一天回不來。
那個讓人一天回不來的村莊,就這樣阻礙了我。
九
帕麗不來的日子,我一個人看飛機,聽到天空隆隆的聲音,我從門市部出來,仰頭看一陣,把飛機目送走,然後回店裏,在筆記本上記下過來或過去。其實坐在店裏聽聲音就知道飛機是過來還是過去,我出來是讓飛機看見我。因為我知道飛機駕駛員眼睛盯著這條路,其他地方或許他會一眼掃過,但是這個三岔路口他會仔細看,三條岔道通三個地方,走錯就麻煩了。他探頭下看時,準會看見仰頭望天的我。每次都是我一個人在望。他會不會被我望害怕?
理發店小趙也喜歡看飛機。隻要聽見飛機響聲,準能看見小趙站在路上,脖子長長地望天,有時手裏還拿著剪刀,店裏理發的人喊她也不理。小趙看飛機的樣子和帕麗一樣好看,我站在對麵,看一眼小趙,望一眼飛機。小趙因為喜歡看飛機,我覺得她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喜歡看飛機的女孩腰身、脖子、眼光都有一種朝上的氣質,這是我喜歡的。我和小趙時常在飛機的隆隆聲裏走到一起。有時我把飛機看丟了,小趙就湊過來,給我指雲後麵的那個小點。小趙指飛機的時候,我看見她白皙的胳膊、細細的手指,一直指到雲上。
小趙美容店的名字是我寫的。配件門市部開張的第二個月,路對麵開起一家美容店。店主小趙和我妹妹燕子很快成了朋友。小趙聽燕子說我會寫詩,是個文人,就讓我給理發店起個名字。我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小趙說,你先給我寫上“美容店”三個字吧,以後想好名字再加到前麵。小趙要去買紅油漆,我說我店裏有。我寫招牌時買了一大罐紅油漆,剩好多呢。
寫字時我站在凳子上,小趙在下麵給我舉著油漆罐。“美容店”三個字直接寫在門頭的白石灰牆上,跟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一樣。我寫一筆,刷子伸進油漆罐蘸一下,有一點紅油漆滴在小趙的手上,小趙的手又小又白皙,她的脖子也白皙,從上麵甚至看見領口裏麵的皮膚,比手更白皙。我不敢多看。第一個字“美”就沒寫好,寫“美”時我往下多看了幾眼,下來後發現“美”寫歪了。
我站在凳子上寫字時好多人圍著看,我寫一個字,扭頭看看下麵。沒人說一句話。寫完後我下來站在他們中間一起看。還是沒人說一句話。我看看小趙,小趙說,寫得真好。
但我覺得“美”真的沒寫好。不過小趙說好了,也許不錯吧。字都是這樣,剛寫到牆上,看著別扭不順眼,或許看幾天就順了。我坐在配件門市部門口,看了好些天,仍然覺得那個“美”沒寫好,一點不美,呆呆的。等想好了店名,往“美容店”前麵寫名字時,我把“美”塗了重寫一下吧。我想。可是,直到我賣了配件門市部,離開縣城到外打工前,都沒想好名字,“美容店”成了它的名字。
來理發的大多是過往司機,有汽車司機、拖拉機司機。好像車開到這兒,司機的頭發就長長了。小趙不喜歡給司機理發,一來司機頭上都是油,車壞了司機就要把頭伸到機器裏修,洗司機的頭太費洗發水。二來司機嘴裏沒好話,啥髒話都能說出來,要碰到太耍賴的司機,小趙就把我喊過去,坐在一旁看她理發。
沒活幹時小趙就坐在門口,她知道我在看她,朝我笑。有時走過來,和我妹妹燕子說話。她過來時,手裏總抓著一把瓜子,給燕子分一點,給我分一點。她給我瓜子時手幾乎伸進我的手心,指頭挨到手心,我的手指稍彎一下,就能握住她的手。她每次隻給我幾顆瓜子,我幾下嗑完,她再伸手給我一點。瓜子在她手心都焐熱了,有一股手心裏的香氣。
每天都過飛機。帕麗來看飛機的時候,我們都出來幫著看。更多時候帕麗在別處看飛機,或者帕麗的飛機沒來,天上飛著我和小趙的飛機。小趙比我看得仔細,我隻是看看飛機是過來還是過去,然後回店裏記到筆記本上,小趙一直看到飛機飛遠,看不見。
我和小趙很少說話,飛機來的時候我們走到一起,其他時候隻是隔著馬路看。有時我背對小趙,也能感到她隔路看我的眼睛。小趙也能覺出我在看她,隻要我盯著她看一會兒,她總會扭過頭來對我笑笑。現在想來,我和小趙隻是隔著馬路遠遠地看了兩年,然後我賣了門市部走了。
十
帕麗第一次帶飛行員丈夫旦江來我家是在八月的一個傍晚,正如旦江在二十多年後的網文中寫的那樣,正是秋天,我們家菜園裏的蔬菜都長成了,養的雞也長大了,金子高高興興宰了一隻雞,從菜園裏摘了半盆青辣子,整隻雞剁了跟青辣子炒在一起,用一個大平盤盛上來。帕麗和旦江都沒見過這種吃法,一盤菜就把飯桌占滿了。
接下來就是旦江在網文中寫的那個重要時刻,旦江看著堆得小山似的一大盤菜,吃了一口,味道奇香,跟以前吃過的辣子炒雞都不同,旦江就問,這叫什麼菜。我脫口而出:大盤雞。
在以後多少年裏傳遍全新疆全國的大盤雞,就這樣發明了。我卻一點記憶都沒有。我隻記得跟飛行員旦江一見如故,酒喝得很投機,邊喝我邊向旦江打問飛機的事。我問飛機輪子是咋樣的,多大,跟哪個型號的拖拉機汽車輪胎一樣。飛機那麼大的機器,上麵一定有好多大螺絲吧,那些螺絲都是什麼型號。
旦江說他隻駕駛飛機,保養維修都有專人負責。
我說,你經常開飛機從我們縣城上空過,從空中看我們縣城是什麼樣子,能看見啥?
看不見啥。旦江說。就是一片房子,跟火柴盒一樣。
那你在天上怎麼掌握方向?我們在地上開拖拉機都有路,飛機在天上也有路嗎?
旦江看看我,端起酒杯說,喝。
旦江即使喝醉了也沒向我透露過飛機的任何秘密,這讓我對旦江更加敬佩。開飛機的人心裏一定有好多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但旦江做夢都不會想到,我心裏也有一個有關飛機的大秘密,我也不能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如果我說給旦江。旦江回去告訴管飛機的人,說飛機飛行的秘密已經被人知道,那樣的話飛機肯定會改道,沿著別的道路飛行,不經過我們縣城。
有一次酒喝到興頭,我幾乎問到了關鍵的問題,我問:你開的飛機在天上壞了,怎麼辦?比如一個大螺絲斷了,假如正好在沙縣上空壞了,你會選擇降落在哪兒?
最好是返航。旦江說,找最近的機場迫降。
那沒時間返航呢?就像拖拉機突然在路上壞了,動不了了。
那就選擇平坦地方降落,比如麥地,麥地是平的。苞穀地棉花地都有溝,顛得很。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開著小四輪在天上飛,車鬥裏裝滿特大型號的零配件。我聽誰說一架飛機在天上壞了,說壞的地方很高,在一堆像草垛的雲上麵,我開著小四輪滿天找壞掉的飛機。我的夢做到這裏沒有了。做夢有時跟做文章一樣,開一個頭,開好了津津有味地寫下去。有時夢也覺得這樣做下去沒意思,就不做了。我關於飛的夢都是半截子,我從來沒做過一個完整的飛的夢。也許連夢都認為飛是不可能的事,做一半就扔了。但我跟飛有關的門市部卻一直開了兩年。
十一
我開農機配件門市部那年,從鄉裏到縣裏,到處是倒閉的公家的修理廠和農機公司,那些公家的農機庫房裏,堆滿大大小小的農機配件。我騎摩托車在鄉裏縣裏和附近的團場轉,找到那些公家的農機庫房,想辦法認識管庫房的人,塞一點好處,裏麵的東西就可以隨便揀了。好多地方的機耕隊撤了,農機配件當廢鐵處理,裝一車鬥,估個價就拉走。我除了揀一些好賣的拖拉機零配件,隻要看到特大號的螺絲,我是不會放過的。那些特大的螺杆螺帽,庫房保管員都不知道是啥機器上的,隻說在庫房躺了好多年。庫房保管員見我買這樣的特大螺絲,對我刮目相看,他猜想我手裏肯定有一台了不起的特大機器。
我把收購來的大大小小的螺杆螺帽擺放在櫃台。特大號的螺絲櫃台放不下,堆在地上。我是學機械的,知道這些螺杆螺帽的用處。它們用來連接固定東西,機器都是由許多個零部件組成,這些零部件都靠螺杆螺帽連接在一起,連接件是最容易壞的。我還收購和這些螺絲相配的各種型號的扳手,有活動扳手、固定扳手、擰大螺絲的扳手加長管。我的門市部螺絲型號最全。這是一個汽車師傅說的,他的汽車上一個不常用的螺絲斷了,去了好多地方,最後竟然在我這裏找到了。還有一個搞過大工業工程的老師傅看了我的這些螺絲後,點了好幾下頭,說,年輕人,等著吧,等到一個大事情你就發大財了。等不到,就是一堆廢鐵。
他不知道我等的是一個天上的東西。我在等一架飛機。可是我不能給他說,給誰都不能說。
我的門市部賣給別人那天,這些螺杆螺帽沒有同農機配件一起賣掉,人家不要。我找了兩輛小四輪拖拉機,拉了三趟,把它們運到城郊村的院子,我離開沙縣後,我弟弟把它們全賣給房後麵搞電焊的老王,聽說賣了五千多塊錢。
我說,賣這麼便宜。我弟弟說,稱公斤賣的,一公斤八毛錢。
我買的最大一個螺絲帽有拖拉機輪胎那麼大,當時它躺在打井隊院子裏,上麵坐著幾個人,我問這個螺絲帽的螺杆呢,這麼大的螺絲帽,它的螺杆一定頂天立地。打井隊的人也不知道它的螺杆是什麼樣子,隻知道這個鐵東西在這裏扔了好多年,因為太重,誰也拿不走它。我花了很少一點錢買下它,叫來一輛小四輪拖拉機,又找了幾個朋友,帶著繩索撬杠,折騰半天,這個鐵家夥隻挪動了幾厘米。最後,我隻好把它存放在打井隊院子,等有用處的時候我再拉。
以後我也忘了這個大家夥。多少年後,有一天我回沙縣路過打井隊院子,才回想起這個大螺帽。進去找,以前放大螺帽的地方已經變成一片菜地,問鋤草的老頭兒,直搖頭,說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大一個螺帽。拖拉機輪胎大的螺絲帽,可能嗎?那得用多大的扳手擰它。問打井隊的負責人,說打井隊早散了,他就是井隊的職工,這個院子十幾年前就賣給他了。
十二
每年都有好多新購的拖拉機。自從我開了拖拉機配件門市部,找我報戶口和辦油料證的人直接把拖拉機開到門市部門口,事情辦完順便買幾個農機配件,再請我到一旁飯館吃大盤雞。我能感到路上的拖拉機在年年增多,但不會多過我報表中的數字。鄉領導需要我們加快農業機械化發展速度,這是年終縣上考核鄉上的重要指標。我們站上也需要快速增加拖拉機馬力數,這樣分配給我們的平價柴油就會多。平價柴油是按馬力分配的,一馬力一年分多少油,有規定。那些年我無端增加了多少拖拉機,那些報表中的拖拉機擁有量和馬力數,有多少是真的,多少隻是數字,我自己也不清楚。
好多拖拉機隻是一個數字,沒有耗油、沒有耕作、沒有發出突突的聲響。它們隻存在於報表中,每年增加。這些虛數字,有個別被真實的拖拉機填補,因為每年都有農民購買拖拉機,拖拉機的數量在每年增加。多少年後,這裏的拖拉機數量遠遠超過我編的數字。有的人家大小拖拉機三四台。我虛編了那麼多拖拉機數,到後來全成真的了。我沒想到農機的發展速度遠遠超出我的編造能力。
編造一台拖拉機,就要同時編造一個機主。在我的農機報表中,那些村莊的好多人家,擁有了各式各樣的拖拉機,他們開著它幹活,每年的耗油量、耕地畝數、機耕費收入、修理費都統計在報表中。這些在報表中擁有拖拉機的人,並不知道自己有拖拉機,他們雇別人的拖拉機耕地播種,給別人付機耕費。幾年後,他們中的一些人真的買了拖拉機,到農機站來報戶。我在戶口簿上看到他們的名字。
那時我想,等哪年我調離這個鄉的時候,一定花點時間,把全鄉的拖拉機數搞清楚。我當了十幾年拖拉機管理員,我想知道報表中的數字和實際的差距,究竟有多少虛構的拖拉機,有多少真實的拖拉機。我似乎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真實的數字。就像我夢中在天上飛的時候,知道有一個地。但我沒有實現這個願望。我的調離通知下來時,已經沒時間去幹這個事了,我被調到另一個鄉當農機管理員。
那個鄉也在城郊,我在那裏工作了一年多,做了兩次農機年終統計報表,然後我辭掉工作到烏市打工。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個鄉有十七個村子,是我從鄉政府報表中抄的。我調去的時候是 十一月,直接趕上了年終報表。
我給站長說,我剛來,對這個鄉情況不熟悉,想下去跑跑數字。
站長說,你閑得沒?事了。你不是老統計了嗎,咋樣報報表不知道嗎?
我花了一周時間,在去年報表的基礎上做一些改動,變成今年的。這對於我是輕車熟路。我想把今年的報表應付過去,明年開春搞春耕檢查時好好把全鄉的村子都跑一遍,把全鄉的拖拉機數調查一下。我在大泉鄉留下遺憾,工作十幾年最後竟然沒機會把農機數搞清楚。在金溝鄉不能再胡整了。我懷疑我照抄的這些數字可能都是假的。既然是假數字,那隨便改改就無所謂。還是等明年好好統計吧。
第二年我都幹啥了,記不清,好像突然年終報表就下來了,一年就要結束,根本顧不上去調查那些數字。最後一年我隻匆匆做了半年報表就辭職走了。走之前我把曆年的統計報表轉交給一個同事,我好像還翻開去年的報表看了看,我對自己編的一些數字似乎有點不放心。我給這個鄉新編了多少拖拉機數字現在全忘了,隻記住全鄉的村莊數:十七。這是我從鄉上報表中抄來的數字,一直沒變過。啥都可以編,村莊的數字不能編。這是我認為的一個原則。
在這十七個村莊中,有一個叫野戶地的村子我始終沒去過。我想起在大泉鄉待了十幾年,那個叫下槽子的村莊也一直沒去過,我經常到村裏轉,轉了那麼多年,都沒轉到那個村莊。調到金溝鄉的一年多,我也跟隨鄉上的各種檢查團去村裏,我以為這個鄉的村莊全走到了,卻沒有。報表中的野戶地村我一直沒去過。
現在想想,即使我再多待幾年,可能也不會走進那個村子。因為野戶地村或許根本不存在,它隻是在報表中有一個村名,有戶數人口數,有土地麵積,有農機擁有量,有一個戶口簿,有每家的戶主和家庭成員名字及出生日期,鄉上的各種通知都發往這個村子,鄉長在講話報告中經常提到這個村子,表揚這個村的村長工作能力強,表揚村民素質高,從來不到鄉上告狀找事,鄉上安排的啥事都按時做完,最難做的事情都安排給這個村。這個村莊是農機推廣先進村、計劃生育先進村、社會治安先進村,村裏電視機最多、村民收入最高。我從來沒有走進這個村莊,我懷疑它很可能隻在報表中。就像我在大泉鄉從沒去過的那個下槽子村,我也不敢保證它是否真的存在。我每次說去下槽子,馬站長都說太遠了,路不好。也許根本沒有一條路通向那裏。
十三
我一直想著給帕麗寫一首詩。我覺得和帕麗有一種秘密的緣分。她經常來配件門市部看飛機。她看旦江的飛機。她不知道我在看誰的飛機。我天天看飛機,就喜歡跟我一樣愛好的人。甚至喜歡走路仰著頭的人。我上小學時,村裏的語文老師就是一個仰頭走路的人,我老擔心他被地上的土塊絆倒。他很少看地上。他喜歡站在房頂看遠處。有一天,語文老師從房頂掉下來。我們半年時間沒上語文課。聽說老師把腦子摔壞了,教不成學了。
帕麗走路胸脯挺挺,目光朝上,金子也是。還有小趙。我想讓帕麗和小趙認識,因為小趙也喜歡看飛機,但帕麗不跟小趙說話。帕麗穿著紅裙子黑高跟鞋,高傲得很。她仰頭看飛機,其他人跟著看,看完她就騎自行車走了。她上車子時左腳踩在腳鐙上,右腳蹬地助跑幾步,然後裙子朝後飄起,一會兒就飄遠了。
一次帕麗來看飛機,等了半天飛機沒來。帕麗就坐在櫃台邊跟我說話。帕麗的眼睛又大又深又美麗,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她硬把眼睛遞給我看。她可能想讓我記住她的美麗,然後把她寫到詩裏。
帕麗盯著櫃台下一個巨大的螺絲問我這是幹什麼的。我說,我也不知道能幹什麼。在廢品站看見了就買了來,肯定是大機器上的。
我知道帕麗坐過飛機,就問飛機上的螺絲都很大吧。
飛機都被鐵皮包著的,看不見螺絲。帕麗說。
那飛機輪子多大你看見了吧?
跟拖拉機輪子差不多吧。帕麗說。
那天旦江來我家喝酒,我也問了相同的問題。旦江說,飛機有兩個秘密,一是飛機的動力,隻有專門的技師才能接觸到。二是駕駛室,這一塊的秘密隻有飛行員知道。所以,我們飛行員隻知道怎樣操縱讓飛機起落飛行,但不清楚它的動力部分是怎樣運行。管動力的技師隻知道機器的秘密,但不知道怎樣把它開到天上。
旦江的話讓我覺得飛機和拖拉機似乎一樣,有開車的有修車的。好多開車的不會修車。但開車修車卻不是秘密。為啥開飛機和修飛機會成秘密?這可能是因為從地上跑,到天上飛,這中間本來就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很早就被我們的夢掌握,後來又被少數人掌握。我是知道這個秘密的少數人。因為我學過機械,知道飛機是一個大機器,大機器是由大零件組成。除此我還知道飛機順著地上的路在飛,這一點整個沙縣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一直收集大零件。那些堆在櫃台旁和庫房裏的大零配件,經常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幹大事情的人。
帕麗不知道這些大零件幹什麼用。小趙也不知道,她天天在路對麵看我,跟我一起看飛機,但她做夢都不會想到吧,我真正做的是啥生意。連幫我看店的小妹燕子都不知道。金子對那些鐵疙瘩也沒興趣。在金子眼裏我隻是一個鄉農機管理員,一個賣拖拉機配件的人。她不知道我一直掛著農機配件門市部的牌子,在賣飛機配件。這裏天天過飛機,隻有我想到做天上的生意。
金子一直羨慕帕麗,她和帕麗一樣漂亮,在學校時都是班花,帕麗找了飛行員丈夫,掙的工資多,給帕麗買好多漂亮衣服。她卻嫁給一個鄉農機管理員,也調不到縣上,每天騎一個破自行車往下麵跑。還住在城郊村的土房子。金子羨慕住樓房的人,冬天不用早晨起來架爐子,尤其天剛亮時,爐子的火早滅了,屋裏冰冷,隻有被窩兒裏是熱的,那時候誰都不想出被窩兒。早晨架爐子一般是我的活。我把火生著,屋子慢慢熱起來時,金子起來做飯,女兒要睡到飯做熟,房子燒熱了才起來。
金子最年輕美麗那些年,和我住在城郊的維吾爾族村莊,土路土牆土院子。我們在院子生了女兒,門口的沙棗樹跟女兒同歲。我和金子結婚那年冬天,金子想吃沙棗,我在街上買了一袋,第二年春天,對著屋門的菜園邊長出一棵沙棗苗,金子先發現,叫我出來看。她用枝條把樹苗護起來,經常澆點水。金子的身子漸漸豐滿起來,等到 十一月,我們的女兒出生,沙棗樹已經長到一米高,落了它的第一茬葉子。等我們搬出這個院子時,沙棗樹已經長過房頂,年年結棗子給我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