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配件門市部(3 / 3)

我們在這個院子住了好多年,菜園裏每年都長出足夠的蔬菜。我結婚前不吃茄子,吃了惡心。我媽說小時候燒生茄子吃,造的病。住進城郊村院子的第一個春天,我在菜園種了一塊西紅柿、一塊辣子、幾行黃瓜、一塊豆角,菜苗長出來後,金子說怎麼沒有茄子。我說我不吃茄子。金子說,你不吃我還要吃,我肚子裏的孩子要吃。金子從路對麵鄰居家要了茄子苗,把辣椒拔了,栽上茄子。我從那一年開始吃茄子。金子炒茄子裏麵加一些芹菜、豆角和辣子,漸漸地我不覺得茄子難吃,茄子從此成了我最愛吃的蔬菜。

我在這個院子寫出了我的第一本詩集,大都是寫雲和夢。我的心事還沒落到地上,甚至沒落到這個家和金子身上。金子跟帕麗誇耀我給她寫了好多詩,其實我沒給金子寫過詩,她正在比詩還美的年齡,我想等她老了,再給她寫詩。可是她一直不老,多少年後,跟她同齡的人都老了,帕麗老了,小趙可能也老了,金子一直沒老。到現在我一直沒給她寫一首詩。

十四

有一陣我想調到縣氣象局工作,鄉上一個同事的媳婦在氣象局上班,我在他家裏吃過飯。同事媳婦說氣象局的工作就是天天望天。我想,我要幹這個工作一定能幹好,因為我不幹這個工作都天天望天。天上的事我知道太多了。我可能適合統計天上的事情,地上的事多一件少一件,也許不重要。就像那些村莊的拖拉機,多一台少一台,有啥呢。我想讓它多一台,改個數字就行了。

我統計過往飛機的時候,順便把每天刮什麼風,風向大小都記了。我把風分成大風、中風和小風。大風是能刮翻草垛的風,一年有幾次,我們這裏還有一種黑風,我也歸入到大風中。黑風就是沙塵暴,一般來自西北邊,一堵黑牆一樣從天邊移過來,從看見到它移到跟前,要有一陣子。路上的人趕快回家,掛在外麵的衣服收回去,場上的糧食蓋住。黑牆漸漸移近,越來越高,空氣凝固了,不夠用了。那堵頂天的黑牆在快移到跟前時突然崩塌下來,眼前瞬間淹沒在黑暗中。呼吸裏滿是沙塵,沙塵中裹挾著大大的雨點,落在身上都是泥漿。

中風是能刮跑帽子的風。小風剛好能吹動塵土和樹葉,又吹不高遠。再小的風就是微風了,不用記。

我們這個地方多數是西北風,東南風少。我統計風的時候,又順便把雲和雨雪統計了。雨雪好統計,每年下不了幾場雨,冬天雪下得勤一些,也沒有多少場。

雲比較難統計,我就用詩歌描寫,看到有意思的雲,我就描述一番。描寫的時候還抒情。我把好多情抒發在雲上。我想抒情時就逮住天上的一朵雲。我把雲分成忙雲和閑雲,還有白雲和彩雲。我主要關心雲的忙與閑。雲在天上趕路的時候,我停下看雲。滿天的雲在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整個天空變成一條擁擠的路,雲擠雲,有時兩朵雲跑成一朵,有時一朵跑成好幾朵。雲忙的時候比人忙。閑雲我不說了,如果雲在天上看我,一定認為我是地上的一個閑人。

我一直沒像描寫雲一樣描寫過飛機。我隻記錄每天過往的飛機。我不描寫它。飛機是不能描寫的。雲可以描寫。可以寫雲的詩。

我描寫雲的本子放在配件門市部櫃台裏麵,我在外麵看天看雲,想好了回來趴在櫃台上寫。我不在的時候,小趙經常過來和我妹妹說話,還翻出我寫雲的本子看。我知道小趙喜歡看我寫雲的詩以後,就寫得更勤了,每天寫一首詩,跟過來過去的飛機數字記在一個本子上。小趙肯定看不懂那些過來過去的數字是什麼意思。但她或許看懂了我寫雲的詩,我在門市部時,她朝這邊看得更勤了。

小趙第一次給我理發是一個黃昏,我騎車回來,小趙和燕子坐在門口聊天。小趙說,哥,你該理發了。那時我頭發茂密油黑,喜歡留長發。小趙給我理過有數的幾次發,都是在黃昏。在漸漸暗下來的理發店裏,小趙的手指在我的頭發上緩緩移動,她好像在數我有多少根頭發,我的每一根頭發梢都感覺到她的手指,耳朵和脖子的皮膚也感覺到了,理鬢角時她的手背貼在我的臉上,她理得仔細極了。

小趙男朋友穿著嶄新西裝,戴著大墨鏡回來那天,我正好在門市部,沒看清他長啥樣,以為是一個來理發的,進來出去晃了幾下就走了。後來燕子說那是小趙的男朋友。

小趙的事都是小妹燕子講給我的。我去農機站上班後,剩下的時間就是燕子和小趙的,有顧客時各自招呼一下,更多時候,兩個人坐在窗口看路上過往的拖拉機汽車,小趙把自己的事全說給燕子,燕子又說給我。

燕子說,小趙男朋友是做生意的,經常坐飛機全國各地跑。他這次是坐飛機到伊犁,又坐小汽車回來。說在伊犁談成一筆進口鋼材的大買賣。

小趙讓她男朋友帶她坐飛機,男朋友說坐飛機危險得很,有一次他坐的飛機在天上壞了,說是一個螺絲斷掉了,天上又沒有修理鋪,你說咋辦。

那後來怎麼樣了?那架在天上壞掉的飛機後來怎麼樣了?

燕子說小趙沒說,她不知道。

在我記錄飛機的本子裏麵,有好多架隻過去沒過來的飛機,我用紅筆標著,我一直都想著那些飛機怎麼樣了,或許都在天上壞掉,過不來了。或許還有另外的路,不是所有飛機都從我頭頂飛過。但我一直在等所有的飛機,在這個三岔路口。

十五

門市部前每天都有等車的人,去鄉裏的班車一天跑一趟,錯過了就隻能搭便車。配件門市部前是搭便車的好地方,常有拖拉機停下,駕駛員進店裏買個配件,出來車鬥裏坐了幾個人,笑嘻嘻地說師傅辛苦了捎一截子路。

每個周末我都看見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在路口等車。他背著公文包,手裏提一把鐮刀。等累了,到我的門市部看看,我知道他不買農機配件,不怎麼搭理他。他也不沒話找話,趴在櫃台上看看,櫃台邊有一個方凳,他是盯著那個方凳進來的,他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看他根本看不懂的農機配件,然後,把方凳搬到屋外,坐在門口等拖拉機。

配件門市部賣掉的前一個月,我在另一個朋友的酒桌上碰見了他,他叫董自發,在縣委工作,是我朋友的朋友。我還在酒桌上聽到有關董自發的事。好多年前,董自發下鄉支農時,把一塊手表丟在海子灣水庫邊的一片草灘上。那是剛工作時家裏給他買的一塊表。支農是縣上組織幹部下鄉幫農民搶收麥子,董自發的手表就丟在麥地邊的草灘上,他沒敢告訴同伴,也沒告訴村裏人。支農回來後,他每個周天提一把鐮刀,去海子灣水庫邊割草,找手表。第一年割到落雪沒找到,第二年又在同一片草灘上割草。聽說為了下去割草有理由,他還養了一頭牛,又養了兩隻羊。

我知道了董自發的事以後,看見他來搭車就趕緊招呼,幫他早早搭上車。董自發走路說話都低著頭,眼睛看著地,可能是找手表養成了習慣。那塊表即使不被人撿走,也早鏽掉了。董自發為啥還去找它。我不方便問。結識董自發後,我就老想著他丟掉的手表。一塊表掉在草叢裏,嘀嗒嘀嗒地走,旁邊的蟲子會以為來了一個新動物。表在草叢走了一圈又一圈,停了。表停時可能已經慢了兩分鍾。因為發條沒勁了,就走得慢,最後慢慢停住。表可能停在深夜的一個鍾點上。表不走了,時光在走。圍著草叢中一塊手表在走。時間有時候走在表指示的時間前麵,有時候走在後麵,有那麼一個時刻,時間經過表停住的那個時間點,表在那一刻準確了。表走動的時候,從來沒有準確過,一天走下來,總是慢一分多鍾。在草叢停住後,一晝夜有兩次,表準時地等來一個時間。準確無誤的時間。這一刻之前之後,草叢中的表都是錯的。時間越走越遠,然後越走越近。漂泊的茫然的永無歸宿的時間,在草叢中停住的一塊表裏,找到家。一塊表停住的時刻,就是時間的家。所有時間離開那裏,轉一圈又回來。

董自發的這塊表就這樣在我心中走不掉了。以後再沒見董自發挎個鐮刀去割草找表,也許董自發發現我知道他的秘密後,從另外的路下鄉了;也許一塊表的意義逐漸變得輕微,他不再去找了。但我卻一直在想那塊表,我賣掉門市部離開沙縣前,還騎摩托車去他丟表的那個叫海子灣的村莊,我不知道他的表丟在哪塊地邊的草灘。他也從沒把確切位置告訴過別人。我問村民,許多年前有一個幹部來村裏幫助割麥子,有這回事嗎?還有,一個幹部的手表丟了,這事村裏人知道嗎?

沒人知道。

我帶著這塊丟在草叢中的表離開沙縣。從那時候起,有一塊時間在我這裏停住了。它像躺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招牌;像我做農機站統計時虛構的那些跑不到地上的拖拉機;像那個我一直沒有去過,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野戶地村、下槽子村。我帶著這些離開沙縣。離開的那年,我剛好三十歲。

十六

現在該說說我的“飛機配件門市部”了。

農機配件門市部開業不久,有一天,我買了七張一米二寬、兩米長的三合板,天黑後叫一輛小四輪幫我拉到門市部前,我上到房頂,駕駛員站在車鬥上幫我往上遞。全遞上房後我讓駕駛員回去休息,我從門市部拿出兩罐油漆,一罐白的,一罐紅的。我用白油漆給三合板刷了底色,然後用紅油漆開始寫字。一張三合板上寫一個字。那個晚上月亮很亮,星星也又大又亮。房頂因為離天近一些,比地上更亮。

我從來沒寫過這麼大的字,有點把握不準。我先用大排筆刷寫了“部”,再寫“市”,寫“門”的時候已經很隨手了,接著寫“件”“配”“機”,一個比一個寫得好。寫“飛”時我猶豫了一下,想寫一個繁體的“飛”,筆畫沒想清楚,就寫了簡體的。

七個鮮紅的大字“飛機配件門市部”赫然出現在房頂。我乘夜把從外麵收購來的大零配件一個一個搬上房,壓在三合板角上,每個三合板壓四個大配件,穩固在房頂。沙縣經常刮風,城東這一塊風尤其猛。我擔心三合板被風刮走。大鐵配件壓在大招牌邊,都是給天上的飛行員看的。

第二天一早我又爬上房頂,看見七個鮮活大字對著天空,我坐在房頂等飛機。那天怪了,從早晨到半中午沒一架飛機。我被太陽曬得頭暈,下房去喝了口水,突然聽到飛機的聲音,趕緊上房,站在油墨未幹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旁。那是一架過去的飛機,往西開,飛機到頭頂時我朝天上招手,發現飛機速度慢了下來,幾乎停在頭頂。我似乎看見飛機舷窗裏的一雙眼睛,正看著寫在房頂的招牌,看著壓在招牌上的巨大零件,還有仰頭看天的我。

“飛機配件門市部”的招牌一直不為人知地貼在房頂。上房的梯子我藏在房後麵。有天刮大風,燕子在理發店跟小趙聊天,看見對麵房頂一塊寫著紅色大字“飛”的三合板飛起來。燕子跑過馬路喊我。那塊三合板隻飛過馬路,就一頭栽進機關農場大渠。我和燕子好不容易把它從渠裏撈出來。我抱著板子回來是頂風,感覺板子在懷裏飛,要把我帶飛起來。我累得滿頭大汗,我說你飛吧。我丟開板子。板子“叭”地倒在地上,不動。

風停我趕緊把寫著“飛”的板子拿上房頂,燕子在下麵遞,我在上麵接。還搬了幾塊磚上去,壓在“飛”上麵。寫了“飛”的板子飛了三次,都被我找回來。

另一場大風中“配”和“門”飛起來,“配”從房頂翻轉著掉下來,“叭”地摔在路上,正好一輛拖拉機開來,直直軋過去,留下一道黑車印。“門”飛過馬路,小趙和燕子都看見了,紅紅的“門”字朝下。我在鄉農機站接到燕子打來的電話,說“門”飛過大渠掉進果園了,讓我趕快回來去追。

下午我回到門市部,“門”已經被燕子和小趙追回來,立在門市部門口。小趙說,我幫你把“門”遞到房頂吧。我說,就扔這兒吧。小趙說,沒有“門”上麵就缺一個字。我看著小趙,怎麼上麵的字小趙都知道了。我又看燕子。燕子說,有一次羽毛球落在房頂,小趙上去拾羽毛球,看見了上麵的字,喊我上去看。

還有誰上去看了?房東的大兒子也上去看了。

還有呢?電焊鋪的老王也看了。

那是啥時候的事情?

幾個月前吧。

我想起那天和小趙看飛機,小趙說,哥,你坐過飛機吧?小趙隨著燕子叫我哥。我說沒坐過。要有一架飛機落到我們縣城就好了。小趙說。那飛機駕駛員就會找你來剪頭發,我說。才不會呢,小趙說。他會找你。找我幹啥?小趙看著我笑笑。沒回答。原來她早就知道我寫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知道我一直掛著農機配件門市部的牌子,做著賣飛機配件的生意。

十七

飛機真的來了。那天,我騎摩托車走在兩旁長滿高大玉米的鄉道上,看不見村莊,路一直通到田野深處。我忘了騎摩托去幹什麼。平常下鄉我都騎自行車。因為站長老馬騎自行車,我不能比他跑更快。

摩托車無聲地行駛著,它的聲音被高大的玉米地吸收了。我仰著頭,頭發朝後飄揚,光亮的大腦門頂著天空,風從耳邊過,但沒有聲音。這時我看見一架飛機斜斜地衝我飛過來,屁股後麵冒著煙。我馬上想到飛機在天上壞了。飛機是從縣城上空斜落下來的。飛機壞了後飛行員肯定著急地往地下看,他首先看見我貼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接著看見壓在招牌四周的巨大螺絲,方圓幾百裏公路的地上,隻有一個經營飛機配件的門市部。他趕緊想辦法降落飛機。不能落到縣城,也不能落在路上。縣城邊有大片的麥田。麥田都是條田,跟飛機跑道一樣。高高的玉米地後麵就是大片麥田,我趕緊把摩托車開到地裏,飛機幾乎擦著我的頭皮飛過去,我被它巨大的轟鳴聲推倒在地,連滾帶爬起來,看見飛機滑落在麥地。它落地的瞬間,無數金黃的麥穗飄起來,一直往上飄。然後,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飛機,銀灰色的,翅膀像巨大的門扇一樣展開,尾翼高高翹起。接著艙門打開,飛行員下來,拿一個大扳手,鑽到飛機肚子底下。可能飛機上一個大螺絲斷了,要換個新的。飛行員把機艙門鎖住,往路上走。他在天上看見縣城邊有一家飛機配件門市部。還看見了大螺絲。他走幾步回頭看看飛機。飛機像幾層房子摞起來一樣高。飛機落下時巨大的風把條田的麥子都吹到天上了。附近村莊的人朝飛機跑來。這時候,我的摩托車已經開到麥地中央,麥子長得跟摩托車一樣高,我看見自己在麥芒上飛跑,車後座上綁著一個大螺絲,是我在鄉廢品站買來的。本來要馱回店裏的,正好遇見飛機落下來。我朝走在麥地裏的飛行員喊,“賣飛機配件”“賣飛機配件”。飛行員疾走過來,看見摩托車後座上的大螺絲,眼睛都亮了。他看來看去,最後說,有更大號的螺絲和螺杆嗎?我說有,多大號的都有。飛行員說,太好了,你給我全部拉來,有多少我要多少。

這時擁來的村民已經把飛機圍著。飛機軋了他們的麥地。有的村民說要回去取扳手,不賠錢就卸飛機膀子。有的說要卸飛機軲轆。我趕緊騎摩托車往回趕,在路上攔了一輛拖拉機,又攔了一輛,總共攔了四輛拖拉機,開到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又叫了好幾個人幫忙往車上搬螺絲。小趙也過來幫忙。小趙說,你終於來大生意了。我不好意思地看看小趙,她已經知道有一架飛機落下來,落在附近的麥田。她也知道我在經營飛機配件。我裝了滿滿四拖拉機大螺絲,我騎摩托車在前麵帶路,拖拉機在後麵一排跟著,路邊都是人,都知道一架飛機落下來了。有人滾著半桶柴油跑,也許飛機缺油了,落下來。賣饢的買買提馱了一筐饢往城外跑,飛行員肯定餓壞了。我的摩托車和跟在後麵的拖拉機跑得最快,遠遠地跑到前麵,好像路越跑越遠,兩邊長滿高高的玉米,什麼都看不見。終於跑到麥地邊,滿天晚霞。太陽正落下去,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讓拖拉機停住,我朝麥地裏走,走過一個田埂,又走過一個田埂。怎麼不見飛機了?麥子也長得好好的。是不是飛機修好飛走了?不可能啊,它修好飛走了也在天上,怎麼天上也沒有飛機?

我呆呆地站在麥地中央,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星星出來。

十八

後來的情況是,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賣掉後,租的房子退給主人,房頂上的“飛機配件門市部”招牌沒動,交房子鑰匙的前一天,我找出寫招牌用剩的半罐紅油漆,爬梯子上房。招牌上的字已經不那麼鮮紅,落了一層塵土。我打開油漆罐,裏麵的油漆結了厚厚一層漆皮,用刷子柄搗開,剩餘的油漆依然鮮紅。我原想把飛機的“飛”改成“農”。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在開一個飛機配件門市部。盡管小趙、電焊老王都知道了,他們並沒笑話我,還把我當成一個幹大事的人一樣尊重。但是,更多的人可不這麼想,他們要是知道了,肯定會當成一個大笑話去傳,多少年後都是可笑的。就像董自發去海子灣割草找手表的事,現在說起來我們還會忍不住笑。我不能留下一個笑柄。這個讓我做了好多夢,那麼悠閑地度過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這段歲月的地方:每天過飛機的城東三角地、城郊鄉農機站、我有了妻子女兒的大院子、我的年終報表中有拖拉機和沒有拖拉機的村莊,我希望安安靜靜被它記住或遺忘。

飛機配件門市部和我的農機配件門市部隻一字之差,我隻要把“飛”字改了,誰都不會知道這個招牌是給天上的飛機看的。盡管縣城上空天天過飛機,但誰也不會想為飛機開一個配件門市部。“飛”改“農”很簡單,上麵的橫改成寶蓋頭,再向左拉出一大撇,就基本上是“農”了。我在心裏構思好,刷子拿起來時,手卻不由自主,把這個“飛”字改畫成了一架飛機。

我在飛機下麵還畫了兩個吊著的輪子,我不知道飛機輪子是什麼樣,我照著小四輪拖拉機的輪子畫。我很欣賞我畫的飛機,尤其那兩個輪子畫得最像。我還想在飛機屁股後麵畫一股子煙,但是沒地方了。我收起畫筆正要下房,聽到天上的響聲,一架飛機正從東邊飛來,我一手提紅油漆桶,一手拿油漆刷子,仰著頭。

那一刻,我知道了飛機或許不是順著地上的路在飛,它有天上的路。除了傳到地上的聲音,它跟我,跟這個縣城,跟我開配件門市部的三岔路口,都沒有任何關係。但我為什麼一直在看著它呢?我做了那麼多飛的夢,花好幾年統計飛機過往數字,還有雲和風的數字,都在筆記本裏。也許這就是我跟它的關係。它跟我沒有關係並不等於我跟它也沒有關係。

記錄飛機的筆記本放在櫃台,配件門市部賣掉清理存貨那天,我拿起本子看了看,我想以後不會再翻開這個本子,別人也看不懂那些記錄著“過來”“過去”的數字。我把寫雲的詩頁撕下來,本來想送給小趙。我讓燕子去喊小趙。燕子說,小趙男朋友回來了,他男朋友這次在做一個更大的生意,用錢很多,小趙把理發掙的錢加上抵押理發店貸的款都給男朋友了。我扭頭看見一個穿西裝戴墨鏡的男人站在理發店門口,他就是小趙說的那個經常坐飛機從我們頭頂飛來飛去做大生意的人。他不知道我和小趙經常一起看飛機,那些飛機中或許有一架是他乘坐的。或許他根本就是一個連飛機都沒見過隻在想象中坐著飛機滿天空跑的人。

我把撕下的詩稿又夾在筆記本裏,和即將賣掉的配件扔在一起。

配件門市部賣掉後不久,我便辭掉農機站的工作,去烏市打工。我本來沒想要出去打工,在大泉農機站時我一直等著老馬退休,那樣站長就是我的了。農機站四個人,我、站長老馬、出納努爾蘭,還有老李。老李快退休了,努爾蘭寫不好漢字,站長肯定是我的。可是,我被調到了金溝鄉農機站,那個站長年齡跟我差不多,我沒指望了。再加上金子也鼓勵我出去。金子兩年前就對我說,你再在農機站待下去就完蛋了,最後像老李一樣退休。我那時還不以為然,我怎麼能像老李呢,我退休時最差也會像馬站長一樣,被大家稱為劉站長。

可是我沒當上站長。我這個人,可能天生不適合在地上幹事情。我花好多年時間看天,不為人知地經營天上的事,現在我明白,其實我才是一架飛機呢,經常從地上起飛,飛到一個隻有我知道的高遠處,然後盤旋在那裏,手臂伸展,眼睛朝下,看見我生活的城郊,我開在路邊的小店;看見寫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紅色的,每個字每個筆畫都在飛;看見領著一群人仰頭看飛機的帕麗;看見小趙和金子,以及站在他們中間的我。

然後,我飛累了落回來。

有一天他們在地上找不到我的時候,會不會有誰往天上望,誰會在偏西的一片雲海中看見我。我經常一個人在天上飛,左右手插在兩邊的褲兜裏,腿並直,臉朝下。有時蹺起半條腿,鞋底朝上,像飛機的尾翼。我順風飄一陣,又逆風飛一陣。逆風時我的頭發朝後飄,光亮的腦門露出來。我不動手。我是一個懶人。我想象我在地上的樣子,也是多半時候手插在褲兜裏。我在地上沒幹過什麼事。當了十幾年農機管理員,一直做統計。現在想想,我坐在辦公室隨意編造的那些數字,最後彙總到縣、省、全國的農機報表中,國家不知道它的農機數據是錯的。這些數字中有一些是一個鄉農機管理員隨便想出來的。也許它根本就不在乎這點差錯。我每天記錄的飛機過往數字沒有差錯,但沒有誰需要。我開了個農機配件門市部,主要賣飛機配件。配件門市部開了兩年,沒掙什麼錢,貸的一萬塊錢還了,剩下的就是庫房裏的一大堆大螺絲螺帽,這是我兩年掙的。

還有,就是我寫在房頂的“飛機配件門市部”。店賣掉後房頂的五塊招牌都被風刮跑了。我聽小趙說的。離開沙縣前我找小趙理發,我原想剃個光頭,這樣出去打工就不用操心頭發的事了。小趙說,我給你造個型吧,你出去做事情穿著打扮都不能太隨意,不能讓別人看不起你。小趙很仔細地給我理了一個老板頭,我在鏡子前端詳半天,還是覺得那個頭不是我的。正在這時飛機的聲音傳進來,我和小趙一起出門,我看著路對麵已經是別人的配件門市部,心裏一陣酸楚。小趙也沒抬頭看飛機,她一直看著我。小趙說,那天刮大風,房頂的五塊招牌都飛了,有一塊飛得特高特遠,上麵畫著一架鮮紅的飛機。那個招牌飛過我的理發店,飛過大渠,飛過機關農場果園,一直飛得看不見。風停以後我還去果園那邊找,沒找到,飛掉了。

小趙的美容店在配件門市部賣掉的第二年被銀行封了。美容店的房子是別人的,小趙給男朋友貸款抵給銀行的隻是兩把理發專用的躺椅和牆上的一麵玻璃鏡子。小趙被她父親叫回家種地。後來嫁給一個村民。再以後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這些都是燕子告訴我的。燕子初中沒畢業就輟學,給我看了兩年店,後來開飯館、開歌廳、開網吧,現在是沙縣最大的電腦專賣店老板。帕麗嫁給旦江後調到烏魯木齊工作,一直跟金子保持著密切聯係。在我的印象裏帕麗有很多朋友,而金子似乎隻有帕麗一個朋友。帕麗出車禍半身癱瘓,金子依舊是她最好的朋友,經常在家裏炒了大盤雞去看她,有時買了雞到帕麗家炒。旦江不開飛機後在一家旅遊公司當辦公室主任,帕麗出車禍癱瘓,旦江辭去主任職位,給公司看大門,晚上上班,白天在家休息,照顧帕麗。至於我,農機配件門市部賣掉後,我開始專心寫詩,計劃寫一部萬行長詩,主要是關於天空,關於雲以及雲朵下麵一個村莊的事情。寫到不到一千行,我扔掉詩稿進烏市打工。我的詩人生涯從此結束了。我在烏市打工期間,把我寫完沒寫完的詩全改成散文。在那本後來很有名的寫村莊的書裏,沒有一篇文章寫到飛機。那個小村莊的天空中飛機還沒有出世,整個夜晚隻有我一個人在飛。

2010 年 7 月 10 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