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摔冰2(1 / 3)

穿皮祅的房子

山裏人的冬天,一切農活都停止了,人就像耕種了一年的土地,該到歇一歇的時候了。山裏人在冬季也不像山外人趁著農閑在外掙點錢,辦置年貨,給大人孩子換一套衣裳。他們年過得很簡單,也很自然。他們不像山外人講排場,總是實實在在。肉一年四季都有,不是為過年才殺豬,而是為吃肉才殺豬。現在禁止山裏人有槍,原先山裏的男人哪個不是獵手。不要說獵手,打不住大家夥的獵手都抬不起頭。老九常說:“誰敢給我說他槍法準,哼!米香把油倒在鍋裏我才出去打野雞。打一隻野雞就等於在自己的腋窩裏捉隻虱子一樣。”不是老九吹牛,山裏人就這樣。山林裏跑著多少肉,隻要勤快,最簡單的倒是撈魚。他們家家都有“魚筒”。用竹子編一個直筒,一頭編一個筒蓋,用繩子綁在上麵,倒放在清水河裏,把筒蓋的一頭用石頭支起來,魚鑽進去了,自然出不來,一到傍晚,山裏人背著魚簍子收魚來了。大的人吃,小的貓吃。就這麼不費力氣。誰家的火塘上麵的吊鉤上掛的不是肉? 一年的熏肉吃不完。酒是火石溝造的雲光仙,或用錢打,或用糧食兌換。都吃一條河裏的水,還有計較的啥。糧食更就不缺了,從古到今在望天沒有連續三年的災荒,自然斷不了糧。這裏的土地像騷情的女人,一見到種籽,渾身就顫抖開了。滿地都是腐殖土,種籽跌到土裏,渾身都弄癢癢了,隻要一發芽,就瘋了似的長。洋芋花還沒有落完,小土堆就像產婦的奶,腫脹腫脹的,八麵裂開了,黑羊兒(蟋蟀)從裂縫裏打情罵俏。要不是野豬的長嘴搗騰,真把那些娃娃頭大的家夥在種麥子以前背回家還真不容易。

這就是山裏人。

山裏地多人少,務一年莊農夠辛苦的了,等不得冬季一到,男女老少圍著個火塘不出門了。男人們聚一塊吃喝說唱,女人們做些針線聽男人們瘋。他們容易滿足,吃的夠了,用山貨換些穿的和日用品就行了,住的茅草房,不值錢,隻要有力氣就行。地上長滿了茅草,山上枯幹的樹多的是。木料架起來,上麵蓋上茅草,一座房子就能住人了。吃住不愁,祖祖輩輩就這樣逍遙自在。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春夏秋冬,任它輪番更替。

這就是山裏人。

望天人搬到長河,他們住上了洋房子,火塘沒有了,水泥平房不隔冷氣,他們不習慣,坐不住,炕頭裏沒有柴禾,一把草能燒熱他們想要達到的熱炕嗎?炕上坐不住,地下站不住,外麵的太陽又不是一人一個。他們在這樣的冰窖裏還要等著凍成冰棍兒。一斤煤兩毛錢,他哪有那麼多的錢燒。於是,村長帶頭了,村長從山裏割來了茅草,把它蓋到平頂上,一來可以把雪水引到從房簷裏淌,二來可以保溫取暖。這樣一來,大家都上山了,幾天的功夫,新村鎮的平房頂上都蓋上了茅草,成了真正的土洋結合的房子。

盡管這樣,還不行,他們把頂子蓋了,牆體的內壁上還在結著一層霜,早上起來,白茬茬一層,倒是怪好看的。孫木匠是有名的木匠,他除了門口外,就連窗台也隻留下一塊玻璃來進點光,把兩麵的牆都圍上了茅草,黑是黑;但屋裏至少不結霜。大家也這樣把平房的新村鎮包裝得嚴嚴實實,顯得臃腫而憨厚,給這個新村鎮添了一件難得的皮襖。

盡管這樣,大家覺得這樣過冬不行。望天人有了幾百年的火塘文化,他們沒有火塘就好像不在屋子裏一樣,山外人的習慣他們不行,還得有火塘。房子已經賣給他們了,他們就是房的主人,難道他們還沒權在房子的水泥地上挖一個坑盤一個火塘嗎?盤!孫木匠盤了。劉瘋子還怕啥。除了桃花,大家都有火塘了。

李鄉長坐在吉普車上,老遠看見新村鎮起火了,他給小丁說:“啊呀!不好,新村鎮起火了。”

小丁停下車,兩個人下來後,放眼望去,隻見新村鎮裏濃煙滾滾……

小丁加大油門,不顧路上顛簸,直接開到新村鎮,他一下車就大喊:“快救火!快救火!”李鄉長跑過去後,把他驚得倒退了幾步。他看著一堆堆茅草裏冒著濃煙,正在驚叫的時候,村長出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

村長不答話,蹲在地上抽旱煙。

“這是怎麼了?”

“我們都冷啊!”

李鄉長看清楚了,他們把磚混結構的平頂房又變成茅草房了……

大壓小 小壓大

豹子當著小個子的麵說:“你叫來李必權,我有話要說。”小個子看了看這個多事的豹子說:“你是什麼東西,敢給我這樣說話。你想想你的身份。你這個慣犯。”

四兒聽著豹子這樣對小個子說話的時候,四兒嚇得像一隻小貓一樣。他從豹子的衣襟上輕輕地拉了一下,豹子把他的手打過了。小個子過來看了一眼四兒,四兒低下了頭。小個子走了。豹子說:“小個子給李鄉長報信息去了。”

“不會。”四兒說,“你不看他今天比往常都強硬嘛。”

“越是強硬他越是心虛。就像他們審訊我們時一樣,當他大聲說話的時候,就是撞著他的疼處了。兄弟,你敢跟我打賭。如果我贏了,我出去後把桃花借我一天。”

“老豹子,好漢不欺朋友妻。”

“哎,四兒,你說望天的黑娃子好弄嗎?”

“不好弄,管得可緊了。犯法。”

“犯法?哼!不要怕,大不了在這兒歇兩年。四兒,咱出去不能閑著,捉兩隻,發一發,把這兩年受的罪補一補。”

“捉兩隻?你捉螞蚱?說得輕巧。”

豹子看著四兒笑嘻嘻的。

小個子過來了一趟,沒有看豹子和四兒,神氣得很。豹子從門縫裏取來了紙條,上麵寫道:

四兒,你不要聽他人的教唆,你的事我基本說好了,就等過了春節,說不定給你判個監外。你要堅持,不要胡說。如果,你真想咬人,你就隻有……

小個子又過來了。豹子看著小個子,小個子看著豹子。

“你老實點。”小個子手握著槍。

“向我開槍吧。嘻嘻。”豹子向小個子撅了一下嘴。

第二天一早,四兒被傳訊了。又作了一次筆錄。四兒回答如流。四兒沒有回到豹子的牢房。豹子有些吃驚,怕四兒這個軟蛋頂不住。

當天下午,四兒又傳訊了一次,四兒還是回答上了。這一天,連審兩次,問的同一個問題,答的同一個問題,他們這是幹啥?這樣習慣地問答,難道說他成了慣犯了嗎?四兒一個人在一間牢房裏,沒有豹子當主心骨,他沒了主意。就在這一晚,他正夢見桃花的時候,又來傳訊他了。由於冷,加之半夜的驚嚇,他的牙齒在打架。他坐在椅子上。

“你是怎樣打死米香的?”“我當她是一隻黑娃子,扳了扳機,槍響了,她死了。”

“你是怎樣知道她死了的?”

“手背搭在她的鼻子上,她沒氣了。”

“當時,你在幹啥?”

“我哭。我嚇昏了。”

“後來怎樣?”

“我被李鄉長……”

“什麼?”公安一掌拍在桌子上,“誰?”

“李……李……李鄉長。”

“你是怎樣打死米香的?”

“我當她是一隻‘黑娃子’,扳了扳機,槍響了,她死了。”

“你是怎樣知道她死了的?”

“手背搭在她的嘴上……”

“什麼?”公安一掌拍在桌子上,“搭在啥地方?”

“鼻子上……”

“胡說!”

“嘴上……”

“拉下去。”

四兒被關到牢房後,他一直像籮筐一樣。

四兒的大腦太脹了,他說了些啥他根本不清楚。那個公安太厲害了。四兒還沒有回過神來,又要傳訊了。

這一回換了一個公安,溫和多了。給四兒一支煙,四兒看著,這個公安給他點著了。一陣問寒問暖,四兒的渾身才有勁了。四兒吃了一包方便麵,香得他差點把紙盒都舔了。四兒抽到第三支煙的時候,公安說:“四兒同誌,你的事我們已經了解清楚了。你是一個老實人,家裏又有漂亮賢惠的妻子在等著你。我們走訪了當地村民和你妻子,以及你們望天的村長。現在就是再把事實核對一下,如果和真的事實一樣沒一點兒偏差,黨和政府不會虧待你;如你有半點不老實,把你虧待了是你自作自受,而你漂亮的妻子桃花正等著你。你可不要把這樣漂亮的原本屬於自己的女人讓給別人了。”

四兒跪下了,哭得淚流滿麵……

望天的鳥兒

到了冬至,也就進了九,天氣一下子轉冷了。桃花小賣部的煤都被望天一起來的“土著”欠光了,連她自己都沒有燒的了。孫木匠聽學校徐老師說了些黨中央減免稅費的事,孫木匠覺得徐老師說的黨中央就是北京,不要說北京,就是離縣城也太遠了。孫木匠像聽睡夢一樣聽著徐老師吹了一陣,但是至於冬天的冷凍他徐老師再能吹也吹不出熱氣來。

冬至過後,鄉政府也沒有多少事幹,一年到頭了,一些幹部要準備回家過年,所以,鄉上像得過瘟疫一樣冷冷清清。李鄉長的副縣長正在節骨眼,他更顧不上新村鎮這點破事。這樣,村長在長河也呆不下去了,一心和望天的“土著”想著回家的事。村長有了這個意思,孫木匠就帶頭了。他和劉瘋子打了頭炮,其他人包括村長和四花也套了架子車拉了家當回望天了。

桃花沒有回去,她要等四兒。村長、四花、五德都在動員她,她說她不能回去,她要等四兒。

村長走的時候和從望天往出搬一樣難受。他看著這些看似高興的人們在想:這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呢?!

桃花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一種說不出的酸楚從心頭湧出,她又一次嚐到了一個“寡婦”的孤獨和悲傷。她在想:要是四兒沒有打死米香,她這會兒也會加入到這些回家的人當中,去過自己的春節了。

新村鎮隻有桃花一家,她的小賣部沒有多少貨,李鄉長好多天也不來了,四兒也沒有音訊,她決定這兩天把家收拾一下,去城裏打探四兒的情況。

村長走到懶龍潭,他是一步都走不動了。他把前麵的孫木匠叫住,大夥在這兒生起大火,吃了些帶的幹糧。在大家休息的時候,村長說:“孫木匠,你把大家先帶著往回走,信用社的王主任叫我今天晚上來把大家的利息算一下。你看看,這事,哎!房沒住成,倒給大家背了一身的賬。”

“村長,學校徐老師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對政策在行得很。他說這些房子隻要大家回家不住,就再用不著管貸款的事。因為大家沒錢,是李鄉長硬逼大家住進去的。再者,貸款是用新村鎮作抵押的,正好叫信用社王主任把房賣了,還他的貸款總該有餘頭。徐老師還說,如果信用社再要錢,就來找他,他把政策吃得太透了,政策虧不了他。”

大家覺得孫木匠說得太有理了。山裏人不懂法,但懂理。法和理是一個媽媽的兩兒子。

村長說:“我去和王主任交涉,把這事理清了,咱死也要死在望天,再也不出來了。”

“對對對。你隻管去。你的家我去收拾。”孫木匠說。

“你個老驢不會……”四花急了,“你把我安當穩妥了再去,遲不到天盡頭,你這老驢!”

“四花,你咋不懂理了。村長管的是大家的事。”劉瘋子走到四花跟前說。

四花瞪了一眼村長,村長還是走了。

命運——無賴的遊戲

是鐵石心腸,也被何仁義給泡軟了。何仁義不像葉子見到的其他男人,一心隻想著和她睡覺。但何仁義沒有,因為他想得到的是能延續血脈的兒子。他六十歲的人了,饑餓的年齡早已過去。葉子也是一個命苦人,他了解了一些她的情況。要不是人販子拿走他的兩萬元辛苦錢,他會把葉子放走。但是,他六十歲了,或許葉子對於他這個老頭是最後一次實現目標的機會。說心裏話,他不會輕易放過她。有時他也想,六十歲的人,就是有個兒子,要是他一猛子倒下了,誰來養大他。如果葉子一去不回,這不是把兒子和金子都丟給人家了嗎?這些問題在這些天裏一直困擾著他。再說,他把葉子這樣鎖起來不要說犯法,時間長了也不是個辦法。雖然葉子也和剛來時的態度有所改變,吃喝正常了。但叫她留在這兒現實嗎? 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和一個六十歲的老頭……

何仁義不想給葉子再作動員了。他也在想,一切包括生命都要順其自然,不能強求。他和葉子的話也漸漸少了,隻是給她按時做吃做喝,不慢待她。

葉子看著猛然少言寡語的何仁義有了明顯變化,她的心裏在翻騰。他究竟在想幹啥?她揣摩著他的心思。

何仁義照樣做了四個菜,其實他倆根本吃不完,但是,何仁義每頓都這樣給葉子做新鮮的菜,他自己倒吃剩菜。用他的話說,他掙的錢他花不完了,有葉子幫忙就再感激不過了。何仁義在炕桌上擺好了四個菜,端著一碗米飯照例給葉子說:“吃吧,姑奶奶。”

葉子從炕後轉了過來,一反常態地端住了何仁義送過來的米飯,這叫何仁義有點兒受寵若驚。他看著她。葉子說:“你不要這樣了,我也不走了。但是我給你生不了兒子。除非你殺死我。”

何仁義聽到這話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自己蒼老了許多,一下子成了七十歲或者八十歲的人了。他轉過身來,坐在火爐旁的板凳上,從桌子上的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在煤火裏燎了一陣,卷煙上隻著了一圈紙,他吸著沒有著火的煙,弓著有些駝背的脊梁,吃力地坐著。

“我家裏多病的母親,被病折磨成了一把幹骨頭,你說說,我有啥心思還給你在這裏生孩子?我父親看上去比你還小,你說說我能給你當妻子?人販子騙了你也騙了我,騙了你的隻是兩萬元,而騙了我的是啥呢?你的兩萬元我變成鬼都會還給你。你活到八十一百我都會給你送終。我是個山裏娃,隻要我死不到你頭裏。我會把你當我的爺爺……”

何仁義把頭一下碰到了火爐上,火爐倒在地上,煙筒砸在他的脖子上。這時,葉子從炕上跳下來,把煙筒推過,何仁義的脖子上起了一層泡。葉子被嚇得束手無策的時候,聽得何仁義說:“老皮了,不礙事。不礙事。”

何仁義坐在他的幹果包子上,兩隻手插進頭發裏,低著頭,不說一句話,隻是歎氣。

葉子把火爐立起來,把外麵的火用火鉗夾在火爐裏,她要安裝煙筒,但夠不著,隻好放下。她走到何仁義眼前,看著他燙傷的脖子說:“有藥嗎?”

“老皮子,不疼。”

回家路上

孫木匠他們出了懶龍潭後,笑聲才出來了。就像小偷把東西拿到一個可靠的地方確認後才算是真正偷到手一樣得意。三個多月的時間,說起來也劃算,白住了人家的小洋房,就是挨了凍,可受的是洋罪。再說,人家李鄉長也是一片好心,總歸把大家往有錢的地方指引。就像一個牧羊人,想把羊群趕到既有草又有鮮花的山坡上,隻不過要到達目的地,必須經過一片沙漠一樣,要經受住沙漠的考驗的羊才能到達開滿鮮花的豐厚草地。孫木匠笑著說:“你看看,我們這些敗兵殘將,哪一個是能經得住沙漠考驗的人。”

“你見過沙漠嗎?牛皮客。”

“見沙漠算吹牛皮嗎?小時侯跟父親到甘肅民勤看過我爺爺。我爺爺就是沙漠窩裏長大的人。那裏哪有這樣的草和樹,光禿禿的,隻有沙柳和駱駝草。”

“聽說駱駝和咱的草垛一樣大,一步走五尺。身上平時馱著兩座山。”

“你想看去吧,你把錢兒掏上我領你去。劉瘋子,葉子寄來的錢你不是隻愁沒地花嗎?”

“你家葉子又來信了嗎?”四花從前麵的架子車旁問。

“沒有。還是上次寄了兩千元。差點兒叫信用社的王大頭給詐走了。幸虧……”

“那是你有錢,你看看,他在我家門邊都沒沾。”

“貸款他以後還在望天來要嗎?”劉瘋子折過身認真地說。

“你這笨驢,好沒個記性。人家徐老師的話多有理呀。”

“我總有點不踏實。你個老精鬼沒留下字腿兒,我可在上麵簽了字,蓋了章。”

“你怕啥。你養了個能掙錢兒的好女兒,一次寄你兩千元,十次是多少?”

四花聽到孫木匠和劉瘋子的話,蹲在路邊不走了,哭了起來。車子隻好停下來。四花哭著說,她在長河的最後一晚上夢見了穀子。穀子的臉上到處是血,夢著血不是好事。

孫木匠會解夢,他也是隨口說:“見紅有喜。穀子在外說不定給你找了個當官的親家,你還哭啥,你就準備嫁妝酒席。咱就給你準備嘴,吃它一肚子兩肋條,把在長河的三個月吃回來。”

四花聽著孫木匠給她解活了這個惡夢,可她心裏近些日子總是慌慌的。常夢見穀子,穀子不像葉子有嘴巴,她是個沒嘴的葫蘆。即使有了委屈也倒不出來。到翻年的二月,穀子走了整三年了。一個女娃娃,一展腳到了黑影處。聽說外麵很亂,現在的社會又有了人販子。

“你胡說啥!沒有王法了。公安拿的都是真槍。和平年代沒有仗打,就專打壞人。他即使是一頭‘黑娃子’,一見到拿槍的獵手,它都會點頭求饒。”劉瘋子說得激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