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摔冰2(2 / 3)

“對,劉瘋子說得對。你就放心吧,說不定過年的時候穀子就回來了。”

四花想也是,穀子今年十九了。在外過了兩個年,說不定第三年她就回來了。四花想著心裏寬展了,也笑開了,給大夥說:“好,借大家的口福,等穀子回來了,我請大家。”

“你請大家幹啥?”

“吃!”

“來我先吃一口吧。”

劉瘋子的老伴可就把這一句聽真切了,她抬起灰白的頭說:“你想吃?聽說老九家的母豬剛下了一窩,你鑽到裏麵,穿上你的黑襖,說不定能美美吃幾天。”

大家笑得又一次停下了車子。孫木匠彎下腰笑出鼻涕的時候又笑出了屁。隻有劉瘋子沒笑,他折過身看著車子上坐著的老伴大罵:“蔫牛踢死人,啞屁臭死狗。”

冰山化了

村長到了桃花家小賣部的時候,桃花還爬在炕上哭泣。一個村子的人都走光了,剩下她孤身一人,四兒也沒個音訊,她能不哭嗎。村長坐到炕沿上,桃花才覺得有人,她抬起頭,見是村長,又一次哭了起來。

村長看著桃花的可憐相,到口邊前的話說不出來了。他看著桃花,真有點兒說不清楚。他一個大男人咋就成這個樣子了,他還是望天多少年的村長,在人前頭說話的人,他幹的事對不住大家先不說,能對得住桃花嗎?把大家從望天引到長河,就好像過大年耍獅子,在長河耍完了回家一樣簡單。他把四兒引到山上,四兒惛懵不清放了一槍就成了殺人犯。這是天災還是人禍?!

桃花哭著哭著,她覺得還是村長有點良心,沒有把她忘記。人在艱難的時候,你隻要給她一滴淚,她就覺得是一碗水。村長來了,他是一村之長,她就有了依靠。她聽著村長說:

“桃花,我對不住你……”

桃花從炕上爬了起來,看著村長。村長倒低下了頭,抽著煙,煙鍋裏沒有火,他把它抬在嘴角。

“我要把四兒救回來,哪怕我去坐牢……”

桃花和村長本身有點感情的底子,當她聽到村長這樣說的時候,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和自己的眼淚了。她一下子撲在村長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村長也沒有攔阻她,就讓她好好哭一場也好。村長也是趁著桃花的哭聲才有膽量說出了他這些天一直想說的話:

“其實四兒是無罪的。”

桃花在哭聲中偏就聽到村長說的這句話,她雙手抓住村長的肩膀大聲問:“你說啥?”

“四兒是無罪的。”

“我的村長,我的哥哥,你再說一遍。”

“四兒打槍的時候,我總覺得米香已經死了。”

“你把話說說清楚。”桃花雙手抓著村長有些顫抖的手。等村長把話戰戰兢兢地說完的時候,桃花是再也忍不住了,她甩開膀子,伸展了巴掌,使出渾身所有的勁,狠狠地從村長蒼老而有些變形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她把打倒在炕上的村長又用一隻手壓住,用另一隻手一直打到她渾身無力為止,她停下的時候,冤枉得又哭出了一盆的眼淚。

桃花把村長打完了,自己也哭完了,她心裏一下子輕鬆了好多,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她也萬萬沒有想到一個貌似正人君子的李鄉長會是這樣一個人,難怪待她這樣好,四兒走的時候這樣關心。讓她住著沒花錢的房子,辦起了養家的小賣部。她明白的時候,就更加對不住老實的四兒了。這一切都好像是她造成的。眼下,最要緊的是把四兒救出來。也好,四兒受了些折磨,隻要四兒能出來,總算是萬幸了。

“桃花,現在咱就走,到公安局把話說清楚。”

“好,你還算個男人。”

就在村長和桃花正愁沒有車去城裏的時候,一輛警車停在他倆眼前,下來一個戴眼鏡的公安問望天怎麼走。

“我是望天的村長,你有啥事?”

這時下來了兩個公安問桃花:“你是誰?”

“我是四兒的媳婦叫桃花,他是望天的村長叫何有德。”

兩個公安相互看了一眼,一個說:“上車,正要找你們。”

村長跪下了。村長哭著說:“我這是自首。我給你說一切經過。我現在就說。”

“上車,有你說話的地方。”

警車開在冬季的黃昏裏,大山像一扇扇門,一一打開……

啊,天!

何仁義終於在這一天的清早把一直鎖著的門打開了。然後,自己上炕包頭大睡。這叫葉子萬萬沒有想到,葉子覺得何仁義的良心說話了。這時,倒叫葉子沒了主意。何仁義把門打開分明是讓她走,這對於她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如果何仁義睡一覺起來想清楚了,一定會變卦的。他的兩萬元可是一點一點攢起來的。他一下子丟掉這麼多錢難道不心疼?葉子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她走的時候,又發現桌子上的鑰匙下麵放著一遝錢,她想了想,也好,她沒有一分錢,怎麼坐車回家呢。她二話沒說就拿上了。出門走在院邊,她才看清這座房子的模樣,也是十分的簡陋,和她望天的家差不了多少。她看到的這個村子也不大,就幾十戶人家,她跑到村邊的時候,折過身來,才看清了這個村子的房子大半都鎖著。她也不去理會它,隻是向車站的方向跑。哪個地方是車站呢?她不知道。這時,走來一個放羊的人,她禮貌而膽怯地問:

“老爸,車站朝哪兒走?”

“你是外地人?”放羊人聽著她的口音說。

“你……是逃跑的。”放羊人說著,一抱抱住了她。葉子掙紮不開他鐵鉗一樣的手,用口咬傷了他的手,他疼得齜牙裂嘴,但死死地抱著葉子不放。

“放了她。”放羊人和葉子都聽見了。是何仁義。

“叔,你……”

“放了她。”這時,一輛班車停在了太陽落山的地方。

葉子向後看了一眼何仁義,向冬日的太陽跑去。

經過一番艱難,終於她到了縣城,由於她心裏急,跑得也疲勞了,找了個旅店住下來後,關著門沒敢出去。她被蛇咬過,怕再次碰到井繩。

冰冷的旅店裏,隻有一杯水是熱的。她惡心得不行,喝了一杯開水又全吐了出來。店主人是個有心計的女人,她打開葉子的房間門,看著這個驚慌失措的姑娘,就猜出了幾分。她是個好心的店主,對葉子說:“姑娘,你要看看大夫,你可能有喜了。”

“啥?阿姨。”

“你有喜了。”

……葉子吃驚地看著這個店主阿姨。

“你懷孕了。”

第二天一早,葉子按照女店主的吩咐,她到就近的一家醫院裏一檢查,果然不出女店主所料,葉子——她真的懷孕了,並且大夫說已經三個月了。大夫說:“你是做人流,還是想生?”葉子隻是哭。

葉子回到旅店,倒頭就睡了。她這時真是想上天無門,入地無縫。在這舉目無親的異地他鄉,她一個弱女子遇到這事如何是好。一個姑娘家總不能懷著孩子腆著大肚子回家見家鄉父老吧。在求助無門之時,店主人端著一碗雞蛋湯進來了。女店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每一個住店的她十有八九能掌握得住,開了二十來年店,她啥樣的人沒見過,五色石頭花花怪,哪一個能逃脫她的眼睛。她看清了,葉子是一個外地被騙的姑娘。一看她綿羊一樣的性格怎麼能懷孕,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這個花花世界,哪個罪惡的皺褶裏尋不出幾個色鬼。

葉子接過女店主的雞蛋湯,更加傷心了……

葉子給女店主說完她的遭遇後,又從女店主的口裏得知這個善良的女人竟然有著和她一樣的遭遇。女店主叫葉子在她的店裏住著,幫她打掃房子,住一陣子再想辦法。

葉子隻好住下來了,在她這樣痛苦之時,能遇到這樣的阿姨才沒有去尋死。這時,她太想她母親了。店主說,你可以寫封信回去,但不要寫這裏的地址。要是家人一急,找來後,你連回旋的餘地也沒有。

按照女店主的意見,葉子又給家裏寫了一封信,先安慰住家裏人,至於自己也就聽天由命了。

樂生悲 悲生樂

“兩代會”如期召開,李必權像熱鍋上的螞蟻,跑來跑去,到處都覺得燒手。上麵給了他較滿意的答複,但剩下的工作就靠他本人了。換屆的時候,有想法的領導像七月的蛇脫皮。李必權深知這一點。在農委機關大院的日子裏他最清楚的是“蛇脫皮”。可是,時不再來呀。他要做哪些工作,到跟前了他倒是手忙腳亂。開會的時候,他也像大家一樣西裝革履,穿戴整齊。會議間隙之際,他很友好地見人就發煙。可是,他的心裏一直在打著鼓。四兒還沒有判,他聽信別人的挑唆和他開始攤牌,他一手建起的新村鎮聽說不成個樣子,望天的“土著”也跑了,這些都對他不利。如果這次落選,他將意味著什麼他太清楚了。

晚飯後,李必權在代表的房子裏也像領導一樣在看望大家,有所不同的是,領導進門後在關心代表的生活和在會議上的提案,而李必權不能說這些話,他想把一張笑臉變成一塊塊手帕,想送給每一位代表。他到每一個房子,看著人家忙著看文件或寫著什麼,他不好意思地從衣襟下掏出幾包煙來,說是一點小意思,煙酒不分家。他以為每一位代表都像他一樣見煙就抽。人家見他這樣,有好多人說戒煙了。他還要死皮賴臉地叫人家抽,好像一抽了他的煙,就等於給他投上神聖的一票。代表是從優良的群體中精選而來的,一見這位笑容可掬的人就沒安好心。看來,僅靠一包煙收買一個人心在這裏是不容易的。

李必權把所有的“子彈”打出去後,他放心地回家了。在家裏,老婆給他端來了洗腳水,盡管如此,他還是繃著臉,並帶著官腔說:

“你這個女人,辦這麼一件小事都不細心。這樣燙的水是煮腳還是洗腳?馬馬虎虎。看一個人就要從最小的最細微的事才能看出他的本質。每一個細微的環節才能顯出他辦事的才能。”

“添一些涼水不就完了。婆婆媽媽的。”

“哼!這僅僅是添涼水的事?隻是顯示出你不夠認真,說白了就是不尊重人。”

“我咋不尊重你了。一盆洗腳水也不至於……媽有病,你給端洗腳水了?我叫你把藥再捎些,你不是忘了就是忙。你有總理忙嗎?你去媽的房子看,她現在一天抽幾次你知道嗎?你算孝子嗎?”

“都八十的人了,不抽行嗎。”

“你這是人說的話?八十就該抽?”

“你們又……吵吵……啥……”

“你當官的兒子回來了,不在家裏吵他還能在哪裏吵?”

“你真要這樣,我可有的是地方。”

“呸! 一個鄉裏的寡婦你就有地方去了。你滾出去!”

李必權一聽到媳婦說到了桃花,他膽怯了。是哪個長舌頭把話傳到了媳婦的耳朵裏呢?他下來再調查,在這關鍵的時候,他要保持良好的心態,等過了這一關再和這些人算賬還來得及。

“好男不與女鬥。你等著,過幾天我和你論理。”

“我等著哩,你這樣的人要能當上縣長?哼!”

李必權瞪大了眼睛,伸出巴掌狠狠地掮在了這個“喪門星”的臉上,他聽著媳婦哭著跑進了他媽的屋裏,他摔門而出。

幸好李必權從市委打字員小張的嘴裏探聽出了他的可靠消息,候選人名單上有他的名字,隻是在最後一位。他太擔心了,最後一位候選人非常脆弱,稍有不慎就會落下來。他在樓下的黑暗處抽著煙,他怕被人看見,他一直怪怨他的領導,為啥給他弄了個最後一名呢,這不是“陪殺場”嗎?!他麵向北鬥七星禱告,盼著奇跡的出現。轉眼一想,聽說北鬥七星是主管法的神,它是公正的。它如果真的顯靈還不……

第二天的大會按計劃進行著,主席台上主持會議的領導接到一個幹事送去的條子看了後,點了點頭,那個幹事走下台來,從後麵的過道裏走到李必權鄉長的地方偷偷說:“你出來一下,李鄉長。”

李必權站起來的時候,大會場上的人頭像風吹過的麥浪,一邊倒向這裏,同時看著李必權。這時,李必權的心裏像貓抓一樣,他意識到在這樣的大會上點名叫出去一個人真是凶多吉少。但他還是神態自如,大丈夫就這樣。他往出走的時候,雖心裏翻江倒海,但他還是不排除奇跡的出現。

當李必權看到門口停著一輛警車的時候,他的臉蠟黃蠟黃的,沒有一點血色。大腦裏顯出三個血紅大字:出——事——了——

下吧,雪!

望天的人回來了,老九也沒去給他們挨家道喜,因為兒子金蛋兒近些日子不正常。劉瘋子又高興地收到了葉子的信,給正在燒腸子炸丸子的人們挨家誇耀,到了老九家來,隻喝了一陣茶,看著老九的臉色,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就走了。老九給金蛋兒熬的藥他已經吃不下去,人也痩得皮包骨了。半仙掐指算過,說隻要過了這個年,金蛋兒就好了。

已經是小年了,祭灶的爆竹在漫無邊際的大雪裏響著,炸碎的炮皮子混在雪中飛揚。老鷹嘴不見了,清水河不見了,天沒有了,地也沒有了,整個世界都是清一色的灰白。老九抱著金蛋兒,把他抱在懷裏,踏著軟綿綿的雪,走著,走著……走到清水河畔,老九看到了獨木橋,他說:“兒子,這是獨木橋,從這根獨木橋上能到達河的對岸……”

老九走在清水河畔的獨木橋邊,抬起頭看著從天外來的雪片上下翻飛,打在臉上,濕濕的,涼涼的。歡兒在停過米香的地方叫著,那裏的一堆黑色的柴灰早已被雪染成白色。米香走了,是李鄉長送走的。其實誰送走她都無關緊要,一個人總要走的,總不能像碾盤一樣永遠停在那兒。她走了好,她走在頭裏少經受一場白發送黑發的磨難。他抱著金蛋兒,踏著凍實的清水河,走到米香的住處,他看到了雪像一片棉被一樣溫暖著米香的墳堆,在這更加白淨的墳堆裏,安靜地睡著他的米香。他低著頭,看著她,她不說話。真是寧隔千重山,不隔一塊板。歡兒臥下了,老九也像狗一樣臥在了米香眼前。金蛋兒在他的懷裏有氣無力地掙紮著,他看到了媽媽的家,其實離他的小木屋隻有一河之隔。他看著這個潔白的墳堆,眼淚咕嚕嚕倒了下來,濕了老九的衣襟。老九看著兒子懂得了媽媽的遠行,已掂量來了死亡的分量,他更加悲傷。他靜靜地臥著,像一隻熱炕上的貓。他此時多麼希望老天把積攢的雪一次下完,把他和兒子金蛋兒也埋在雪裏,讓他一家同時住進米香給他曖熱的炕上,永不分離。

老九老淚模糊了雙眼,他影影綽綽中看到了米香,米香回來了,米香提著一個竹籃,裏麵是香噴噴的他和金蛋兒最愛吃的槐花麵末。米香微笑著給他說:

“這不是雪,這是咱院邊老槐樹上落下的槐花。你和金蛋兒來了,金蛋兒也再不鋪你的狗皮褥子了,我給他求了一雙腿,他來了就能站起來。我給他求了一個會說話的嘴,他來了就會叫媽媽更會叫爸爸。我等著你,你來了,咱一家人就再也不分開了。別忘記了半仙,這不是我給他討來的眼睛……”

米香拿著黑寶石一樣的眼睛,在飛舞的雪中遠去了……

老九抱著金蛋兒還是離開了米香,在村子裏轉了一圈回來,在燈光下,他看著兒子,是一個雪娃娃。

老九也像望天的人一樣放了一個爆竹。他放的爆竹比別人放得更響亮。大山聽見了,清水河聽見了,金蛋兒聽見了,米香聽見了……

老天解開了裝雪的袋子。望天在一片白天白地中被淹沒了。

天亮了,半仙從雪中走來。

半仙坐在火塘邊,老九坐在火塘邊,像兩個石頭,在微弱的火光中變成一對石猴。

深深的腳印

四兒和桃花回來了。他倆是在這場大雪後第一個在清水河上留下深深腳印的人。四兒和桃花回來後,四花就哭得不行了。她大吵著,穀子爸不是殺死米香的人。他從不會殺人,他與米香家無冤無仇。他大罵李鄉長是個沒良心的狗,吃她家喝她家害她家。她大罵桃花是妖精,用你的“嘴”把男人換了回來,把穀子爸扣下了。

盡管四兒說村長是因多收了一年村上的承包費被扣下的,人家叫他把多收的退給咱們,就把他放了。桃花氣得不讓給四花解釋,說他這是害人終害已。大家圍在四兒家,要他倆把事說清楚。大家都對四兒把村長換去很憤怒。盡管桃花說村長有經濟問題,大家還是不想聽。

劉瘋子說:“四兒,你到大牢蹲了半年,為啥桃花一去村長被抓了,你倒放了?”劉瘋子說得臉紅脖子粗,“李鄉長呢?”

“他關進去了。是他殺死了米香。桃花說。”

大家被桃花說得目瞪口呆,越聽越糊塗。都覺得這個女人的話不牢靠。孫木匠擠過來站在四兒眼前,用煙鍋指著他的尖鼻子說:“你從頭說。說清楚。”

四兒帶著哭腔把事情的經過和公安的審訊詳細地說了一遍,再加之桃花憤怒地罵著李鄉長斷斷續續地補充,總算把事說圓了。這時,屋子裏像凍住了一樣,一隻貓從人群中穿了出去,在雪地裏和另一隻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