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1
魏市長和劉新峰在局領導們的簇擁下順走廊向外走去,李斌良、吳誌深和胡學正跟在後邊,忽聽走在前麵的魏市長高興地叫起來:“哎,這不是小靜嗎……”果然,寧靜從對麵走過來,魏市長一邊拉住寧靜的手一邊給劉新峰介紹:“認識嗎?她是老市長的女兒……”說著低下聲對劉書記耳語幾句。李斌良能猜到他說的是什麼:“她是車禍死去的寧市長的女兒,餘一平的妻子!”
李斌良忽然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寧靜不卑不亢地微笑著跟兩位領導打招呼。魏市長拉著她的手不放開,又對蔡局長等人說:“我這人有個毛病,就是太重感情,寧市長是我的老領導,當年的關懷和培養我永遠忘不了。蔡局長,你們都在,我說句沒原則的話,誰要對小靜不好,我可不答應。”又對寧靜:“小靜,誰要欺負你跟我說,我饒不了他。”
蔡局長也會說話:“寧靜在我這兒你就放心吧,不過,餘主任在你身邊,可要靠你照顧了!”
魏市長看了一眼餘一平:“那你問他吧!”
餘一平急忙一笑:“魏市長對我非常關心,無論是政治還是業務,我從魏市長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各方麵都受益很大!”
魏市長:“聽到了吧。小餘到我手下沒兩年就當了副主任,現在已經正科級了。小靜,你找了個好夫君,將來有前途!”
李斌良注意到,寧靜的反應冷淡,她掃了一眼餘一平:“那我就替他謝謝魏市長了!”
魏市長又對餘一平道:“你也別驕傲,你能有今天,也靠寧市長的培養。你找了個好媳婦,不但長得漂亮,還這麼樸實,你真有福啊!”又對寧靜:“好了,小靜,有空到我那兒去玩兒!”
李斌良覺得魏市長有點過分,一口一個“小靜”。其實寧靜已經三十歲了,魏民也才四十二三歲,這麼稱呼叫人聽著不太舒服。不過,他對寧靜的評價還是中肯的:“漂亮,樸實。”說起來,寧靜已經三十歲了,雖算不上美女,但有一種特別的韻味:寧靜,溫柔,樸實,給人以一種特別的美感。可惜,落到餘一平這小人手裏……
魏市長終於放開寧靜的手向前走了。李斌良和吳誌深隨在眾領導後邊往外送,因走廊窄,與寧靜走迎麵時,兩人的身體碰了一下,目光也不由得碰到一起,寧靜那明亮的目光使李斌良的心忽地一熱。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寧靜也在回頭看自己,心又一熱,急忙扭回頭向外走去,可寧靜的眼睛仍然在眼前閃亮。他隻覺心有些亂。
走出辦公樓,局領導們依次上前握手道別。李斌良本來不準備往上湊,可劉書記主動把手伸給他,而且很使勁兒地握了握說:“我希望多聽到校友的好消息!”魏市長向他招招手,再次囑咐道:“好好幹,案子有什麼進展隨時告訴我!”李斌良覺得心裏熱乎乎的。
兩位市領導的車開走了,消失了,但李斌良的眼睛仍然向前看著,前麵是一片迷茫的夜色。
一隻大手從後邊落到他的肩頭:“怎麼樣,壓力很大吧?”
李斌良扭過頭,發現別人都已經進了辦公樓,隻有雷副局長站在自己身後,一雙眼睛正關切地盯著自己。
李斌良與雷副局長來往不多,但聽人說過,他原來也是分管刑偵的,秦副局長被提起來後,他就分管治安了。在幾個副局長中,他的年紀最大,已經五十出頭了,資格也最老。為人直爽,嗓門也大,有啥說啥,為此沒少得罪人。聽說,他在十年前就是局長的後備人選,好幾次都是差一點提級。有一回,考核都進行了,風也吹出來了,可最後又黃了,所以到現在還是副局長。可他本性不改,照樣該說的說,該做的做。有時別人不敢說的話,他也很隨隨便便地說出來,聽起來很過癮。可是,因為他辦案不講人情,誰的麵子也不買,得罪不少人。他的兒子在念中學時,一天晚上放學回家的路上,不知被誰幾棒子打在頭上,大腦受了傷害,很聰明的孩子成了傻子,學也上不了啦,整日傻笑,誰一嚇唬,就會跪在地上,管人家叫爹。如今已經二十多歲了,啥也幹不了,成了雷副局長的一塊心病。
可是,即使這樣,雷副局長仍然不改自己的脾氣秉性。此時,沒等李斌良回答,他又追問:“怎麼,你在政府辦得罪過他?”
李斌良知道這個“他”指的是魏市長,可是,他無法回答,隻能苦笑一聲。
雷副局長苦笑了一聲,用勸慰的口氣道:“當年,他也在公安局幹過,當過我的領導,對他的為人我了解,得承認,他有能力,有水平,要不也提不起來,當不上市長,可是,從那時我就看出,他不是警察,隻是領導,人家想的和咱警察想的根本不是一碼事兒……”停了停,換了一種諷刺的語調:“現在看,他的水平更高了,你聽那講話,滴水不漏,真全麵,好像句句是真理,一句頂萬句,可到底咋幹呢?我也搞過刑偵的,怎麼也沒聽明白。不過,領導總是正確的,但真要照這種正確意見去搞,恐怕猴年馬月也破不了案,那時,又不知多少人橫屍街頭了!”
雷副局長的話說到李斌良心裏去了。
兩人並肩向辦公樓內走去,走到門口時,雷副局長拉了李斌良一把又站住了:“斌良,我看出來了,你是好樣的,有能力,有水平,可我也看出來了,你社會經驗還不多,還嫩,我得囑咐你一句,我在公安局幹一輩子了,總結出一條非常重要的經驗,那就是:有的時候,對付內部的壞蛋比打擊外部犯罪要困難得多。你千萬要小心,你們刑偵口我了解,有的人不是玩意兒,啥事都幹得出來,別讓他們哄了你!”
雷副局長說著又拍拍李斌良的肩,向樓內走去。李斌良卻怔在門外好一會兒,心中暗想:雷副局長指的誰呢?秦副局長……胡學正……
這時,分管監管工作的張副局長從樓內走出來,看到李斌良,把大拇指高高豎起:“好,斌良,好樣的。以前我真不太了解你,覺得你不是幹刑警的料,這幾個月聽到一些表揚你的話,還不太相信。今兒個我可認識你了,行,是條漢子,敢作敢為,當刑警就得這樣,就得有點血性……”說著左右看看,又笑著低下聲道:“不過,你也不太好幹哪,別的不說,兩位市領導的講話就夠你領會的了。不過,該咋幹就咋幹,主意還得你自己拿。破案上要是有啥需要的就吱聲,我全力支持你!”
張副局長握握李斌良的手走過去,李斌良回頭看看他的背影,再想想剛才雷副局長的話,心裏熱乎乎的。這使他不由暗想:如果秦副局長能像他們這樣該有多好,那自己就好幹多了……也許,遠親近疏吧,正因為他分管自己,才保持這種距離,以樹立權威。
可是,雷副局長的囑咐又在耳邊響起。
李斌良這麼想著回到自己辦公室,開門時,聽到室內電話鈴正在響著,急忙走過去抓起來,耳機中傳出短暫的幾個字:“馬上到我辦公室來!”
放下電話,他才分辨出是蔡局長。
蔡局長已經五十多歲了,是個老公安局長,在好幾個市縣公安局幹過,到本市公安局任局長,是年初公檢法幹部交流的結果。本來,市委向地委推薦的人選是秦副局長,他已經當了三年刑偵副局長,案子沒少破,市裏想把他提為局長。可地委把蔡局長派來了。本局的同誌對蔡局長不太了解,隻聽說他原來在某縣當公安局長,在近兩年指揮打掉兩個黑社會團夥,口碑不錯。據說,他已經提出年紀大了,不想再幹公安局長,要退居二線,可地委沒有同意,還是把他派來了。
李斌良對蔡局長的印象還可以。在政工科時接觸過幾次,覺得他雖然五十多了,但思想並不落伍,多次見他在辦公室裏看書看報,除了《人民公安報》、《人民警察》什麼的,還看一本本厚厚的公安業務書籍和《半月談》、《南風窗》什麼的。但因來的時間短,在工作上還沒看出什麼特殊之處,都是常規部署,每做決策前,總要廣泛征求意見,對刑偵工作更是基本不管,主要依靠秦副局長。使李斌良感動的是,自己調往刑警大隊的請求上了黨委會後,很多業務副局長都認為他不是幹刑警的料,秦副局長更持反對態度,是蔡局長力排眾議:“人家沒幹就說不行,還沒幹怎麼知道他不行?我看咱們得換換腦筋了,什麼樣的人才是刑警的料?非得文化低的?非得王朝馬漢那樣五大三粗的?現代刑警比的是智能,你們看古代那些出名的俠客,多是些文武兼備之土!跟大夥說吧,當年也有人說我不是公安局長的料,可我也幹了這麼多年。我看這事就這麼定了,先讓他幹著,幹得好,別說教導員,當大隊長也可以;幹不好再拿下來,主動權不是在我們手中嗎?”
這話是別人傳出來的,李斌良知道後心裏熱乎好幾天。但是蔡局長再沒顯示那樣的權威,好像很隨和,而且還有點沒主見,特別是刑偵工作,總是聽秦副局長的,有幾次自己和秦副局長意見不一致,他總是站在秦副局長一邊。誰有什麼問題向他反映,他也哼哼哈哈的,沒個明確意見。為此,有人背後稱他為“菜頭兒”,是白菜蘿卜的菜,也不知他自己知道不知道。
走到蔡局長辦公室門外,李斌良放輕腳步,輕輕推開半掩的門,這使他看到一個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局長。此刻,他坐在辦公桌後麵,頭發顯得更白了,人也顯得比平日蒼老不少,臉色凝重、嚴峻,又有幾分悲哀和無奈,使人感到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因為思考得太認真,直到李斌良第二次敲門,他才猛然清醒過來,迅速換成笑臉:“啊,斌良……坐,坐……”
李斌良坐下後,蔡局長又給他沏了杯茶水,這使他感到局長有重要事情要談。蔡局長說:“斌良,我為什麼找你,你也能猜到。劉書記和魏市長的話你都聽到了,我壓力很大,對這三起案件,我本來缺乏信心,是你給了我希望,對你今天的發言,我非常同意。看來,黨委沒選錯人。找你來,是給你鼓鼓勁兒。我相信你能破案,對你的工作,我全力支持。對了,頭還疼嗎?身體能不能頂住?”
李斌良沒說話,隻是堅定地點點頭,蔡局長滿意地笑了。蔡局長接著說:“信心是勝利的保證,你的信心也鼓舞了我。具體工作我也就不說什麼了,魏市長說得很具體了,你要深刻領會,認真貫徹落實,要擴展調查範圍,要充分利用提取的那一枚指紋,要幹笨活,不要輕易下結論,把視野限製得太狹窄,要依靠領導……當然,劉書記說的也有道理,還要發揮主觀能動性,要有一種鍥而不舍的精神。兩位市領導的指示非常重要,非常正確,我們都要認真領會,在工作中認真落實。”
一開始李斌良對蔡局長的話還挺重視,可越聽越沒勁兒,心裏苦笑起來:“這叫我咋理解啊?兩位領導的指示都正確,都重要,可張副局長都聽出來了,他們的意見根本就不一致,該怎麼去貫徹落實?”真不知蔡局長說這麼多,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最後,蔡局長說了一句李斌良認為十分重要的話,也許,他找自己來就是為了這個。“魏市長講話的最後一點非常重要,今後,你要隨時向我報告偵查進展情況,以便我向市領導彙報。”
李斌良覺得,蔡局長這話應該對秦副局長、而不是對自己說。蔡局長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慮,又補充道:“秦副局長很忙,經偵那邊也有幾起大案子,你也知道,鋼鐵廠那起,詐騙好幾百萬,市裏也很重視,他的主要精力在那邊。這邊,主要靠你了。當然,你也可以向他彙報工作。”
李斌良真有點不知怎麼辦才好:魏市長說有事隨時告訴他,劉書記說有事找他,蔡局長又要隨時報告進展情況,那秦副局長呢,他分管刑偵,更要彙報了!到底向誰彙報哇,彙報得過來嗎!話在心裏,他沒有說出來。
蔡局長說完又問了句:“你還有什麼事嗎?有就提出來,隻要為了破案,局裏能解決的,一定解決。”
機會。李斌良想起了一件事,覺得該說了:“蔡局長,真有個事,也確實挺重要,鐵忠他……這麼安排合適嗎?”
聽明白李斌良的話,蔡局長不以為然地笑了:“我以為什麼事呢,調你們隊裏一個人有啥大驚小怪的!”
居然是這種態度,這讓李斌良不知說什麼才好。停了片刻,他還是把要說的說出來:“蔡局長,你是知道的,他是鐵昆的弟弟!”
蔡局長反問道:“鐵昆的弟弟怎麼了?鐵昆又怎麼了?有哪條規定,鐵昆的弟弟不能當警察?有哪條規定,鐵昆的弟弟不能當刑警?”
“……”李斌良被噎住了。看來,鐵昆的能量是真大呀!也難怪,他有錢,交得廣,跟市領導都稱兄道弟,何況公安局長了?也許,人家早是鐵哥們兒了!李斌良忽然想起鐵昆來局接受詢問時的情景。當時,也在這個屋子裏,蔡局長和人家稱兄道弟,那個親熱勁兒……他的心一下黯淡下來。看來,今後再有涉及到鐵昆、鐵忠的事還真得注意點。
蔡局長看看李斌良的臉色,又笑笑換了口氣:“斌良,別著急上火,有些問題會解決的……還有什麼事嗎?沒有就去吧,天不早了,也該休息了,明天還得給我幹活呢!”
還能說什麼!看來,真該休息了。李斌良忽然覺得渾身的傷痛襲上來,頭也有點發暈,他慢慢站起來往室外走,可剛走出兩步,蔡局長又把他叫住:“斌良,你等一等……”
李斌良站住,轉回身,狐疑地望著蔡局長。蔡局長不笑了,眼睛盯著他慢慢說:“斌良,我很欣賞你,對你在刑警大隊的工作,我是滿意的,不過……”停了停:“你有能力,也是有前途的,可幹我們這行,光憑理想和熱情是不行的,有什麼事要多想一想,要在立足現實的基礎上幹好工作,那才算真本事!我說的你明白嗎?麵對現實,承認現實,順應現實……”停了停,“當然,也要改造現實……我希望你能盡一切努力,偵破這起案件。”
最後這句才像局長說的話。但是,李斌良聽後,盯著蔡局長的眼睛說:“局長,可光靠我一個人是不行的,我需要支持!”
蔡局長:“你已經得到了,我信任你,支持你,劉書記和魏市長也支持你,還不夠嗎?”
李斌良苦笑一聲,沒說話。
蔡局長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李斌良:“怎麼,你……啊,你是不是對魏市長的話有想法?沒什麼大不了的,要從積極的角度去正麵理解領導的話,要用自己的工作讓領導認識自己。我相信,他有一天會正確認識你的!”
李斌良苦笑著離開局長室,心中暗暗重複著蔡局長的話:“有一天,他會正確認識你的!”還等哪一天,自己跟他又不是處過一天兩天。他並不是不認識自己,他正是因為認識自己才說那些話的!
李斌良走出蔡局長辦公室,順著幽暗的走廊向前走去,忽見從秦副局長辦公室走出一個人來,一瞧那粗壯的身材就認出,是吳誌深。他叫了聲“吳哥”,吳誌深扭回頭見到他一愣,然後使了個眼色,兩人並肩向外走去。拐下樓梯後,吳誌深才鼻子哼了聲,有幾分氣憤地自語道:“媽的,跟他處的年頭也不少了,這幾年越來越摸不清他到底咋回事了!”
李斌良停下腳步問咋回事,吳誌深悄聲說:“剛才,送走兩位市領導,秦局把我拉進他的辦公室。我還以為要研究案子呢,要招呼你和胡學正,他不讓,說要跟我單獨嘮嘮,可又沒正經嗑兒,說什麼我變了,現在跟你近,跟他遠了,不聽他的了……開始,我還裝聾作啞聽著,後來實在忍不住,就頂了他幾句。我說,我是屬魯智深的,講究以心換心,誰對我啥樣我就對誰啥樣……把他氣得夠嗆。他也不想想平時對我咋樣,眼裏隻有姓胡的,這時候反倒說不靠近他,我靠近得了嗎?跟著這樣的領導幹,真他媽難,實話跟你說,要不是你來刑警大隊,我早調出去了!”
吳誌深說的是真話。李斌良自己對秦副局長也有同樣的感覺。原以為市政府人事關係複雜,現在看,公安局也不是一片淨土,或許更為複雜。你這邊琢磨著破案,那邊已經琢磨上你了!真奇怪,自己並沒有礙著秦副局長什麼呀,平時對他也挺尊重的,破了案他臉上也有光,可他為什麼對自己總是這樣呢?現在,吳誌深也跟著吃掛落兒了。想到這裏,他歎口氣道:“看來,今後咱倆注意點了,當著他的麵別太近了,我倒不在乎,別讓秦局為難你!”
“操,”吳誌深罵了句髒話,氣呼呼道,“聽拉拉蛄叫還不種莊稼了。我姓吳的老大不小了,跟誰好他還管著了?話說回來,按理,我跟他真應該比你近,我們可是多少年的兄弟了,原來關係也真不錯。可這幾年我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他,到底怎麼了?好像變了個人,對誰都防著,這叫下邊怎麼工作怎麼做人哪……斌良,你放心,不管誰說什麼,我對你都是全力支持……天不早了,我得回家了。你身體還沒恢複,回家嗎?”
李斌良搖搖頭:“不,今晚我不回去了,明天不是還要開大會嗎?有些事我得一個人琢磨一下!”
吳誌深一個人向辦公樓外走去。
12
李斌良回到辦公室,天已經很晚了。其實他也想回家去睡,放鬆一下自己,可想起與妻子吵的那場架,心情受了影響,回家的念頭就打消了。好在辦公室有床,他就決心在辦公室住上一夜。
他知道,心情不好睡覺對身體有害,就努力排遣不快的思緒。對魏市長的話,更是克製著把它放到一邊不去想,並反複告訴自己想一些愉快的事情。他努力搜索著心中愉快的事情,忽然眼前浮現出一雙明亮的眼睛,果然覺得心情好多了。
這雙眼睛就是寧靜,不知為什麼,李斌良總覺得自己和她有一種特殊的關係,第一次見麵時就有這種感覺。說起來,他和她已經認識很多年,隻不過來往很少罷了。最初認識她,還是他剛到市政府上班不久。那時,她還是個非常年輕的姑娘,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歡上了她……可是,後來她成了別人的妻子。而今多年過去,她已經三十歲了,已經成了母親,有了一個兒子。可是,她還是那麼美麗,眼睛還那麼明亮,笑容還那麼甜美動人,看上去比當年更有一種特殊的風韻,一種成熟而恬靜的美麗……有時,李斌良也拿妻子和寧靜相比。說起來,妻子的相貌並不比寧靜差,甚至更漂亮一些,但不能算是美麗,而寧靜則是應該用美麗來形容。她的父親曾是一市之長,她又是父親惟一的女兒,可說是掌上明珠,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那麼謙遜,自然,真誠,樸實。而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從來不刻意打扮自己,總是一頭整齊的短發,一年四季,一身警裝。這一切,都使李斌良對她產生了強烈的好感。
更使李斌良難忘的是一件小事。那是李斌良剛到刑警大隊的時候,很多人都對他放棄升政工科長來刑警大隊不解,背後議論紛紛,說啥的都有。那天,胡學正、高蘋等三四個人正在屋裏議論這件事,恰巧李斌良從門外經過聽到了。當時,胡學正正陰陰地說著:“……你們想想,老隊長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能幹多長時間?老隊長一退下,人家又年輕,又有文憑,再學點刑偵業務,大隊長不就是他的了嗎?過幾年,沒準兒連秦局都得讓他頂了……人家這叫深謀遠慮!”高蘋說得更讓人無法接受:“胡大隊,你說的隻對了一半。依我看,政工科長雖然是黨委委員,可那都是虛的,沒有實惠。刑警大隊多好哇,哪年不得抓個幾百人,這是多大的權?真要當上大隊長,這幾百人就算十個裏邊有一個給他送禮,每人每年就算一千元,一年是多少錢……”
這話當時把李斌良肺都要氣炸了:這個庸俗的臭娘兒們,把自己當成啥人了……可沒等他發作,卻聽室內有個憤怒的聲音響起:“你們說什麼呢,怎麼這麼看人?這是汙辱!我覺得,他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很正派,既不是為了官,也不是為了權……我也不怕你們生氣,我覺得,咱們刑警大隊就缺這種人!”
這是寧靜的聲音,李斌良聽得心裏熱流湧動。
屋裏一下靜下來,片刻,高蘋的怪笑聲傳出來:“喲,聽你說的,對他還挺有好感呢!行了,今後我們可不敢再說這些了,你不會把我們的話告訴他吧……”
李斌良聽到這兒就離開了,可心裏十分感動。後來見到寧靜,對她表示感謝。她卻淡淡地一笑:“沒什麼,我隻是聽他們說得太不像話了,頂他們幾句……你也不要往心裏去,走自己的路……真的,像你這種人現在太少了,特別是男同誌裏邊更少,不為官,不為權,隻想幹事……”
這話使李斌良更加感動,不由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問她:“難得你能這麼看我,太謝謝了,可是,你自己呢?你想不想當官?當初,你爸爸可是市長啊!”
她又淡淡地一笑:“那有什麼了不起?我爸爸活著的時候就沒把官當回事,還總對我們姐弟說,做人比做官重要,要先做人後做官,一個人的價值也不是由官的大小來決定的,關鍵在這個人的自身,在他的心靈,在他的品質和才能……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隻是想過一種平凡的生活,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同時,把家照顧好,把兒子培養好就得了,沒什麼大的理想……可這不影響我對人的評價!”
李斌良知道,寧靜說的是真話,而且她是按著自己說的話去做的。她到公安局也快十年了,工作踏實,作風嚴謹,很受好評,可提了好幾回女幹部也沒有她,連新來不久的高蘋都提成股級偵察員,她還是一般民警。對此她無動於衷,照樣埋頭工作,這使李斌良看到了她的內心世界,看到了她那顆平淡而真誠的心,更增強了對她的好感……他又想到自己的妻子王淑芬,她滿腦子是官、官、官,回家談的也總是這些,今天誰提起來了,明天誰調到有權單位了,後天又是哪位領導要安排誰了,還經常埋怨自己不會幹,提得慢,恨不得一下子讓自己上去……
從那件事以後,他對寧靜從前的好感演變成了一種特殊的感情,他覺得自己和她的心是相通的,閑下來總想和她靠近,說幾句話,一見到她就感到特別高興。但終因自己是隊領導,還得注意影響。
想著她,想著她明亮的眼睛,他果然心情好起來,可很快又清醒過來,在心裏告誡自己:“李斌良,你這是怎麼了,想她幹什麼……”他強製自己轉移思緒,想到幾乎遇害的夜晚,於是,他又看到那飛駛而來的吉普車,看到門打開,一個瘦削的身影跳下車,向自己奔來,手中還有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
好久好久,他才慢慢入睡。
13
第二天早晨起來,李斌良感覺身體好了一點。上班前又去了醫院一趟,醫生檢查後感到很奇怪,他出院後好像比在醫院裏康複得還快,身體的問題已經不大,頭上的一圈繃帶也扯了下去,換成一塊紗布。身體的康複使他受到鼓舞,便心情很好地回到隊裏上班。正好電話鈴聲響起,又接到一個令他心情更好的電話。
電話是政工科打來的:“李教導員,有件事通知你,局裏要舉辦新警培訓班,凡新錄入和調入的民警都到政工科報到,參加培訓。時間半個月。”
也許是錯覺。李斌良覺得,這是自己和蔡局長的談話發揮了作用,心情更舒暢了。他拿起電話讓鐵忠到自己的辦公室來。
鐵忠來了,穿得好像比昨天樸素了一些,但他習氣仍舊。進屋後關上門,走到李斌良寫字台前,手就往懷裏掏:“李哥,你受傷住院,我也沒去看,不好意思,這點錢你買點啥補養身體吧!”說著掏出幾張百元麵值的鈔票,就往李斌良的抽屜裏塞。
李斌良吃了一驚,他還真沒經過這種事,嚇得一把抓住鐵忠手腕:“你幹什麼你,快拿走……”硬把錢從抽屜裏拿出來,塞回鐵忠手中,連急帶氣,臉都紅了。
鐵忠不甘罷休:“李哥,你是不是嫌少哇……這是兄弟的一點意思,快收下吧……”
李斌良急了,猛地把鐵忠一推,啪地一拍桌子,幾步走到門口,打開屋門,手向外一指:“鐵忠,你給我出去!”
鐵忠這才收回錢,可沒有絲毫尷尬,隻是嘿嘿笑著:“李哥,你可真是的……你別生氣,這是我大哥讓我這麼辦的,今後再也不敢了……李哥,你叫我來幹啥?是不是抽我參加培訓的事,這你放心,老弟一定好好學習,給李哥你爭光!”
原來,他已經知道參加培訓的事了?誰告訴他的?
沒等問,鐵忠自己說了出來:“昨晚蔡局長給我大哥打了電話,我大哥說完全同意局裏的安排,還囑咐我好好學習,學點真本事!”
蔡局長給鐵昆打了電話?看來,他們的關係真的不一般……李斌良心裏生出一團陰雲。他努力把它排開,對鐵忠道:“你既然知道了更好,就去政工科報到吧,告訴你,今後不許跟我再來這一套了……”想訓他一頓,轉念又想,不管怎麼說,他現在也是隊裏的一員,是自己的下屬,也還年輕,不能太過分,就換了一種較為溫和的口氣道:“鐵忠,你剛來,不了解我的為人。你既然叫我哥,一定沒把我當外人,我也就跟你有話直說:我對人,一貫看品德看工作,別的什麼也不看。你對我再好,給我送座金山來,無德無才,工作不好好幹,我也不會有好感。我跟你說,現在有些年輕人愛當警察,可他不知道,當個合格的警察並不容易,不嚴格要求,違法亂紀受處分非常容易,特別是咱們刑警,直接和刑事犯罪做鬥爭,容易受不良風氣腐蝕,咱們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站穩立場,鑽研業務,不斷提高自身素質。總之,做個合格的刑警是很難的!我把醜話說到前麵,誰要不好好工作,給我惹事,我絕不護短。我這人就這脾氣,不管是誰,不管他有什麼後台,在我手下不好好幹就不行!”
在李斌良說話時,鐵忠做出認真聽的表情,眼珠卻不停地轉,可以看出他並沒聽進去。等李斌良一住口,他馬上接口說:“李哥,你說得對,我一定好好幹,我大哥跟我說了,你是個好人,有水平,讓我跟你好好學。李哥,今後你打我罵我隨便,我保證不說一個不字。我知道,打是親罵是愛嘛,你是對我好。對不?!”
李斌良哭笑不得,不知怎麼往下說。
鐵忠站起來走到門口,向外探探頭又返回來,走到李斌良麵前悄聲說:“李哥,我大哥說了,你有什麼難處盡管開口,他一定全力幫忙。他還要幫你做做工作,早點把教導員改成大隊長!”
這……怒火升上李斌良的胸膛:鐵昆居然想掌握自己的命運?我李斌良難道會和你為伍?也太狂了吧……
李斌良想發火又忍住了,他知道,鐵昆說得並不過分,他真能辦成這事,在政府辦時就聽說過,哪個局的局長是鐵昆給活動當上的,聽說,有的市領導提拔還要靠他呢!這不是,連蔡局長都給他打了電話,比起來,自己又算什麼?沒準兒在鐵昆看來,傳給你這話還是瞧得起你高抬你了呢!
李斌良的情緒又低落下來。
剛把鐵忠打發走,吳誌深又走進來。李斌良對他說了鐵忠的事,吳誌深冷笑一聲:“斌良啊,你可真是……你不想想,如果蔡局長不同意,他鐵忠能調進來嗎?有人說,蔡局長最近買了高檔住宅樓,都是鐵昆出的錢!”
這……這是真的?能這樣嗎?李斌良想起蔡局長昨天的表情和反應:“……調你們隊裏一個人有啥大驚小怪的……鐵昆的弟弟怎麼了?鐵昆又怎麼了?有哪條規定,鐵昆的弟弟不能當警察?哪條規定,鐵昆的弟弟不能當刑警……”
看來,自己實在是不識時務,實在不該問那些話。
李斌良的心裏沉沉的,好像壓了塊重石。見他這樣,吳誌深又改了口:“不過,你也別太當真,這時候人們的嘴不可信,有一能給你說出百來,蔡局長剛來,怎麼也不能一下子就跟鐵昆攪到一起吧……今後注意點就行了……對了,還有些話也不知該不該對你說,可看你這實在勁,要不說沒準啥時叫人耍嘍……要注意他點,咬人的狗不露齒,那人,別看不愛說話,有勁兒都在心裏呢,你要不來,刑警大隊就是他主持工作,將來就會當上大隊長,現在你頂了他,心裏頭勁兒著呢。哼,我就看不上這種人,成天跟在秦局後邊,像條狗似的……”
聽了這話,李斌良沒有表態,可他知道,這話是真的。胡學正和秦副局長的關係他也看出來了……他想起雷副局長說的話,看來,不但要對付外部犯罪,還要拿出不少精力來理順內部啊,但願能在今後的工作中逐步解決,別發生大的衝突。可是,如果解決不了呢?發生大的衝突呢?到那時怎麼辦……此時,李斌良才感到,作為教導員主持工作和刑警大隊長相比,還是不一樣啊,最起碼名不正言不順,也不可能有長遠打算,另外,對自己到底將來能不能當上刑警大隊長,也心中沒底。但是,隻要幹一天,就得好好幹,盡最大的努力幹好。
這時,電話又響了,是秦副局長打來的,他的話很短:“你們三個到我辦公室來!”
李斌良和吳誌深推開秦副局長的門,看到秦副局長正仰著脖子吃藥,看到二人進來,急忙放下杯子,把桌上的藥瓶收進抽屜。
李斌良隨便問了一句:“秦局長,哪兒不舒服?”
秦副局長好像有點尷尬:“啊……這……沒什麼,是胃,胃有毛病,當刑警饑一頓飽一頓落下的,你等著吧,真要是長期當刑警,將來也得這樣……”怕李斌良不信,他把一個藥瓶拿出來給他看了一下,果然是瓶胃藥。
這時候,胡學正也走進來,看看李斌良和吳誌深,坐到秦副局長身後的床上。
李斌良看看秦副局長,又看看胡學正,覺得兩人的神情與往常有點不同,秦副局長陰沉的臉好像晴了一些,焦黃的臉上也透出點紅色,李斌良還聞到一點酒味。胡學正也顯得精神很振奮。有什麼高興的事嗎?啊,是受到昨天會議的鼓舞了吧!
李斌良剛剛平複的心又暗下來。
秦副局長開門見山:“找你們來,是開個小會,研究一下這三起案子。昨天聽了市領導的講話,我很受啟發,很受鼓舞。特別是魏市長的指示,很有針對性。魏市長對我的批評,我完全接受。我認真思考了一下,覺得領導批評得真對,這段時間,我對刑警大隊工作抓得不夠,從現在起,我要坐在刑警這邊來,集中搞這三起案子。”
李斌良心裏打了個問號:這可跟昨晚蔡局長說的不一樣啊!好像還話裏有話……
果然,秦副局長說出了主題:“根據魏市長的指示,我們要擴大偵查範圍,不能怕幹笨活兒。我決定,刑警大隊從今天起,對全市進行地毯式排查,凡十八歲以上到五十歲以下的男性,全部納入排查範圍。逐人比對指紋,排查發案時的活動情況,從中選出一批重點,逐個過篩子。你們看怎麼樣?”
你是局領導,是主管副局長,你已經說過“我決定”,別人還能說什麼呢?李斌良雖然這麼想,也知道提反對意見不合適,可還是把疑問提了出來:“秦局長,這……這工作量太大,時間太長了,咱們在擴大排查的同時,也要有重點啊,比如,林平安的社會關係,還有……”他忍了忍,沒有直接提鐵昆的名字:“還有‘黃色一條街’的事兒,還有疑點沒排除呢?不能扔下不管哪!”
秦副局長胸有成竹:“當然不能忽視重點。大麵積排查由幾個中隊的弟兄們負責,蔡局長已經指示轄區派出所全力配合。重點方麵由領導親自查,咱們四人,我和吳誌深一組,查‘黃色一條街’,你和胡學正一組,查林平安的關係。這樣,有點有麵,你們看怎麼樣?”
沒等李斌良表態,胡學正微笑著先開腔了:“我完全同意!”
李斌良想,比自己開會研究問題時表態痛快多了。
吳誌深哼了一聲沒表態,隻是看著李斌良。李斌良想了想,雖然感到攤子鋪得太大,效果不會好,可又覺得重點也沒放過,還可以接受。隻是對秦副局長的分組有點想法,因為,他更願意和吳誌深在一組,既投脾氣又合手,而胡學正與秦副局長的關係更密切些,可不知他為什麼要這樣分。然而,不能斤斤計較,就沒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