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問,這些超編的非正式警察是怎麼進來的?
梁文斌小聲說:“這……警力不足唄!”
我說:“警力不足到這種程度?在編警察五十六名,超編的達到一百五十多名,是正式警察的三倍?”
梁文斌有點兒尷尬:“也不都是……嚴局,你能不明白嗎?明知故問什麼?”
確實是明知故問,其實,問題一發生,我就猜出怎麼回事了。因為這種事不僅發生在華安,就在市局交警支隊,也存在這種問題。那就是,交警隊伍成了領導幹部子女、親屬的就業接收處。
明白了吧,一些領導幹部的子女親屬或者是學習成績不好,考不上大學,或者是其他原因,通過正常渠道就不了業,這怎麼能行呢?必須安排呀,往哪兒安排呢?總得找個像樣的,既有工資保證待遇又不能太差的工作吧。於是,交警大隊成了最佳選擇。對,最初,交警確實是警力不足,向縣裏提出過增加警力的申請,領導們借機安排自己的親屬無可厚非,可是,這種安排很快就變了味兒,交警大隊的主動要人變成了被動接收,而且,想不收都不行,隊伍就越來越龐大。可是,這些人進入交警並沒有經過省公安廳批準,所以,省廳也不給履行錄警手續,特別是這幾年實行了公務員統招考試,這些人就更沒有機會轉成正式警察了,所以,就形成了現在這樣一種局麵,大量的非正式警察在履行警察職務。
問題的嚴重性還不僅如此,周波跟我說,因為這些人不是正式在編警察,隻能靠自己罰款來開工資,交警大隊就下了指標,每個交警每月、每年必須罰款多少,這又造成了以罰代處或者罰款就是一切的局麵,而因為加大了罰款力度,又增加了警民矛盾,損害了警察形象。
我明白了,這才是李炎平挨打時,那麼多人圍觀叫好的原因。
我總結說:“這也就是說,交警上崗不是為了維護交通秩序,而是為了罰款,而罰款的目的是為了開工資,或者說,罰款是為了養活這些人,要養活這些人就得罰款。”
周波說是這樣。
可是,我們警察的使命呢?!
我正沒處發泄,恰好一起交通事故發生了,一輛卡車翻到山崖下,駕駛員當場死亡。他的母親哭著到我辦公室傾訴,說:“都是你們警察把我兒子逼死的呀,我兒子就犯了那點兒小毛病,交警就非要罰款不可,我兒子是被氣得暈了頭,才出的事啊……”
表麵看,這位母親是胡攪蠻纏,你兒子出事故死了,怎麼能賴交警呢?可我在調查中發現的事實是:這位年輕的駕駛員被罰後,氣得渾身發抖,上車時,有朋友勸他等一會兒再開車,極度憤怒的他沒有聽,結果開出不遠就出了事故。您說,這和交警的作為能無關嗎?
可是,從法律上,卻無法追究這個交警的責任,甚至,從行政上也不能追究。他是在執法。
而這個所謂的執法人員,也不是正式警察。
我的心中,生出深重的痛苦。我絕不是對交警這支隊伍有偏見,他們也確實非常辛苦,無論嚴寒酷暑,他們都要奔波在城市或者山間的公路上,要長年承受著繁重的工作和沉重的壓力,相比其他警種,還經常受到人身攻擊。可是,我也不能不承認,這種情況,極大地損害了這支隊伍的形象。
調查中,好多老交警對我說,其實,交警大隊根本不需要這麼多人,正是因為增加了這麼多人,需要給他們開支,要加大罰款力度,工作量反而增加了,真正用於交通管理上的力量反而減弱了。
顯而易見,要解決這一問題,必須把這些人清理出去。
我就這個問題召開了黨委會,讓大家發表意見,大家保持沉默,都覺得這是個無解的難題。
我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大家仍然不置可否,意外的是,屠龍飛卻極力讚同我的想法,他說:“嚴局,我支持你的意見,要想徹底解決問題,就得把這些人都他媽清出去,養活這些白吃飯還惹事的東西幹啥?嚴局,你態度一定要堅決,要快刀斬亂麻,斬草除根!”
他這一說,我反倒警惕起來。
散會後,梁文斌對我悄聲說:“嚴局,要謹慎,這些人都是通過關係進來的,個個都有背景,就是沒人,也是花過錢的,人家交了人,咱們去得罪?再說,這麼多人,怎麼往外清,搞不好造成集體上訪,咱們責任就大了。”
他說的是實話,也是為我好。屠龍飛表麵上支持我,實際是讓我激起眾怒,引火燒身。
我謝了梁文斌。當然,即使他不提醒,憑我吃了這麼多年幹飯,也會想到這些。
可是,想到是想到,怎麼做卻是另一回事。
難道就無動於衷,任其這樣下去?永遠這樣下去,或者繼續發展蔓延?
我找到漢英。
漢英聽了我的話,臉上先是閃過一絲憤怒,然後馬上就平靜下來,對我一笑說:“師傅,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
我也知道了,我知道,這個問題不可能得到解決。
果然,他跟我做了解釋,說的跟梁文斌幾乎一字不差。
我再次感到,我雖然年紀比他們都大,在有些事情上,還是不如他們成熟。
我質問漢英,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就不能避免類似的事情發生,公安隊伍的形象就不可能改善,戰鬥力也不可能增強。說完這些我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任其這樣下去,我不能再當這個局長。
這是威脅,可是,我覺著,此時,隻有這話是最有力的。
漢英著急起來:“師傅,你說什麼呀?想把徒弟一扔不管了?師傅,暫時這樣,不意味著永遠這樣,這是大事,不能盲動,要等時機成熟才能采取行動。”
他說得有道理,這牽涉到一百多人的命運,你哢嚓一下把他飯碗砸了,他不跟你拚命就怪了,所以必須講究策略。而且,這不隻是公安局的事,也是縣委、縣政府的事,最後的責任也會落到縣委、縣政府身上,落到漢英的肩上,而這不是他能輕易承擔得起的。
這時我忽然發現,漢英的脊背有些微駝,額頭、眼尾都有了皺紋,甚至,鬢角已經生出了幾根白發。
他也不容易啊,甚至,比我還不容易呀!
一股柔軟的潮水從心底泛起,使我的口氣也變得柔軟起來:“漢英,就先這樣吧。你放心,我會琢磨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來的!”
漢英:“謝謝師傅理解!”
我的心有些酸。
告別時,漢英對我說:“師傅,我是說,交警超編的事緩一緩解決,絕不意味著他們挨打的事就這麼算了,但是,到底怎麼辦,我相信你能拿出個好辦法來。”
我說:“這你放心,我已經有辦法了。”
大家還記得,我安排周波搜集三個小子別的違法犯罪材料的事吧,現在發揮作用了,打架鬥毆啊,尋釁滋事啊,多著呢,周波說:“我早給他們攢著呢,不是你當局長,我是不會端出來的。對,你看,夠不夠?”
我說:“夠了,太夠了,太好了,周波,你立了一大功。”
周波樂了:“嚴局,怎麼辦?再把他們起訴到檢察院?”
我說:“不。”
周波看著我:“嚴局,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第一個罪名不成立,另擬罪名起訴是否讓人詬病不說,就算檢察院起訴了,從起訴到法院判決,又是個漫長的過程,這其中不知還要出什麼岔子。
周波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嚴局,你是說,勞教?”
我說:“對。”
周波:“太好了!”
周波那邊準備材料,我這邊給市局彭局長打了電話,把事情說好,又讓周波拿著案卷先到市局等待,然後才召開局長辦公會研究。
聽說要報三個小子勞教,與會的其他人都沒意見,隻有屠龍飛瞪起眼睛:“這不是漏罪嗎?不行,起訴,最少判他們三年五年的!”
我不理屠龍飛,而是提出舉手表決,少數服從多數。形成決議後,我給周波打了電話,周波立刻找到市局法製辦,他們很快審批完畢。我立刻派人從看守所把三個小子提出,送往勞教所。
據回來的押解民警說,三個小子上車後,都搭拉下腦袋,連連說:“完了,完了……”
是的,事情到了這種地步,誰也不可逆轉了。
我在這次較勁中取得了勝利,而且我感覺到,這次是真的勝利了,這從屠龍飛氣急敗壞的表情上看得出來。周波還告訴我,三個小子勞教決定審批下來不到五分鍾,市局法製辦和彭局長就陸續接到說情電話,可是已經晚了,彭局長和法製辦負責人有足夠的拒絕理由而不至於陷入兩難中。
聽了這些,我真的很高興,可是,我不敢高興得太久,因為,另一邊,我還要對付那個連續搶劫強奸的罪犯。
可是,晚了。
3
丁英漢駕車送我來到現場。
這是一戶平房住宅,我從車裏下來時,看到屠龍飛、周波和好幾個刑警在屋門出出入入。
丁英漢說了句:“一點兒規矩也沒有,這可是命案現場。”
我也皺起了眉頭。
對了,介紹一下丁英漢,他也是貫穿我這段經曆始終的人物。他比周波小兩歲,在辦公室管著後勤這一塊,平時沉默寡言,可關鍵時候卻非常敏銳,上次我跟他路遇嫌疑人,不但反應迅速,而且行動得力,一看就是塊刑警料。也是從那次以後,我才知道他原來在刑警大隊當副大隊長,後調到辦公室當副主任的。真讓人想不明白為什麼這麼使用他。他說得非常對,命案現場不是誰都可以隨便出入的,即便是警察、參加破案的刑警也不能隨便出入,現場要由技術人員先行勘查,直到勘查得差不多了,別人才能進去,不然會破壞現場,導致很多微量證據消失。
可是現在看,華安的刑警們缺乏這種意識。
我小心地走進屋子,走進居室,看清了現場,立刻在心底叫了聲:“太慘了!”
一具赤裸的女屍躺在炕沿兒下方地麵上,大約三十出頭年紀,盡管早死了,可眼睛還驚恐地大睜著。她的胸前有幾處刀口,身下一大攤血,炕上的被褥及附近的牆壁上都迸濺著血跡……
技術大隊長告訴我,現場勘查沒發現指紋,至於微量物證,他們正在想辦法提取。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罪犯是用銳器撬門入室的。我聽了心裏一震,仔細看了看門框和門邊,清晰地看到了那種撬痕……
這使我聯想到繳獲的扁鏟,聯想起那一係列強奸搶劫案件……現在,扁鏟已經落到我們手中,他肯定又新換了個工具。可是,他以往沒有殺過人哪?
走出門來,我把懷疑跟屠龍飛和周波等人提出來,周波一時拿不定主意,屠龍飛卻說不能被表麵現象迷惑。我們三個正低聲交談著,一個三十出頭、臉色陰鬱的刑警從院外走進來,向屠龍飛使了個眼色,屠龍飛就隨他走向一旁,兩人低聲說起了什麼。
這個刑警是季仁永。他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一些,但是由於種種原因,我還沒來得及過問。
周波看著季仁永和屠龍飛,湊近我低聲說:“季仁永可能發現了什麼!”
嗯?
季永仁把話對屠龍飛說完,屠龍飛走過來:“嚴局,這邊你指揮吧,我過去一趟。”
沒等我說話,屠龍飛就走了,周波拉住也要走的季仁永,季仁永對周波低聲說了兩句什麼匆匆隨屠龍飛去了。
周波告訴我,剛才,季仁永奉屠龍飛之命,對死者的鄰居們進行了調查,得知死者的丈夫昨天夜裏突然帶著女兒去了自己母親家。屠龍飛懷疑這個丈夫有問題,去找他了。
顯然,屠龍飛是想爭功,而且想獨吞。怎麼能這樣?一個刑偵副局長,發現哪兒可能突破,立刻撇開別人撲上去,這樣怎能調動起下屬的積極性呢?
周波說,屠龍飛可從不管那些,這也是他能夠屢屢立功,提拔為副局長的一個原因。
我說:“咱們別跟他一般見識,這邊還有很多活要幹!”
我跟報案的死者鄰居見了麵。她說,她昨天黃昏曾聽到死者和丈夫好像吵過架,但是,為了什麼不知道,後來,她就看到死者丈夫抱著孩子氣哼哼走了。昨天夜裏,她朦朧中好像聽到隔壁有動靜,覺得不太對勁兒,所以一大早就想叫開門問問出了啥事,誰知發現出了人命……
怪不得屠龍飛動心。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丈夫跟妻子吵過架,剛離開,妻子就被殺了?這個丈夫嫌疑太大了!
可是,我在心動後不能不提出一個問號:
如果真是丈夫幹的,這個丈夫是不是太傻了?
不過,人不能一概而論,或許,因為某種原因,丈夫不得不這麼做!
正琢磨著,一個男人的哭喊聲忽然傳來:“天哪,咋會出這事啊……”
我和周波急忙奔回死者家中,看到一個男人正要衝破警察的阻攔進入屋中,口中還在大哭著。
“韓芳啊,我對不起你呀,都是我不好啊……”
顯然是死者的丈夫。
屠龍飛和季仁永去找他了,他怎麼來了現場?
我走到男人麵前,做了自我介紹,要他鎮靜下來。他的聲音低下來,一邊抽泣一邊說著:“這是誰幹的呀,嚴局長,你一定要破案哪……對,肯定是那個人幹的,那個人幹的……”
我一怔,問他是哪個人。
他說:“就是那個人,你忘了,他幹了好多次了,錢也要,人也要,可別人都沒死啊,咋就我媳婦死了呢,這事咋攤到我身上啊……”
他指的是那個係列強奸搶劫的罪犯。
這不能不引起我的懷疑。
周波和旁邊的另一個刑警眼裏也有了疑慮。
他有轉移我們偵查視線的意圖。他所以敢在昨天夜裏回家殺害妻子,就是因為他知道本地多次發生的那些未破的同類案件,於是模仿罪犯的作案手法……
可是,現在遠不是下結論的時候。
我和周波及技術人員帶他進入現場,讓他看看被撬的櫃子,丟了什麼沒有。他看後大叫著錢沒了,是兩萬元人民幣。我和周波又把他帶到院子裏進行詢問,他不得不承認,他昨天晚上確實跟妻子鬧了矛盾,一怒之下,帶著女兒去母親家住了,問他因為什麼跟妻子發生的矛盾,他稍顯支吾地說,就是因為櫃子裏的兩萬元錢。他是從銀行取出來準備借給朋友的,妻子卻把錢鎖到了櫃子裏,說什麼也不同意外借。他就是因為這個跟妻子吵起來,帶著女兒離家了。再問他昨天晚上的活動,他說在母親家睡了一宿,沒有別的。
說話時,他眼睛不停地眨著,表述上也不那麼流利,我感到,他沒有完全說實話。就在這時,屠龍飛和季仁永回來了,屠龍飛進院就罵:“江河水,你他媽的可夠快的,我們這條道兒找你了,你從那條道兒來了,快說,你昨天晚上在哪兒過的夜?”
對,這個男人叫江河水,挺有趣的一個名字。
江河水有點支吾:“這……我在我媽家過的夜!”
屠龍飛:“你他媽的哄鬼呀?跟我走!”
屠龍飛向季仁永示意,季仁永拿出手銬走上前,江河水叫起來:“幹什麼,幹什麼,我媳婦不是我殺的,真不是我殺的……局長,你們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