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嘴裏噴著酒味的男子迎上來:“是嚴局長吧,我是白頌,謝謝你能來呀!”
說話跟電話裏不太一樣,口吃不明顯,大概酒醒了一點兒吧。我走上前,同他握了握手,同時也打量了他一下,胡子拉碴,一副頹廢樣子,年紀很難說,也許五十多歲吧。我忽然覺得他有點兒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白頌領著我往一個樓棟口裏邊走邊說:“看到沒有,文化係統就這樣,單位沒錢,人也窮,隻能住這樣的樓,瞧,防盜門早壞了,也不修,誰都可以隨便進!”
這話點到了我的職業病上,我說:“這是治安隱患哪,萬一進來壞人怎麼辦?”
白頌說:“咳,文化口有幾個有錢的?這裏住的都是窮人,進來也沒啥好東西拿的。跟你說吧,文化係統越來越不行了,以前還有幾個美女,像文化館、歌舞團這種地方,總有點像樣的女人,可是老的老了,跟人跑的跑了,年輕的也嫁了有錢的,剩下的都是醜八怪了!”
這人,有意思,居然這樣來評價一個部門。
我進了白頌的家,兩間不大的臥室,一個同樣不大的客廳,整個屋子都亂糟糟的,這兒一件破衣服,那兒一雙爛拖鞋,屋子基本沒裝修過,牆也不知多少年沒刷了,看上去灰乎乎的,總之,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訴我,這是一個沒有女人的家,一個獨身男人的家。進客廳後,我首先看到一台很舊的立式鋼琴,之後又看到破舊的沙發,茶幾,看到一台二十多英寸的舊彩電,彩電旁是影碟機,旁邊還放著幾盒唱碟。因為知道他是歌唱家,所以我順手拿起歌碟看了看:帕瓦羅蒂、多明戈、卡拉雷斯……哎,這不是享譽世界的三大男高音嗎?我再看了看,還有國內的一些男高音歌唱家,什麼程誌、戴玉強等等。再接著,我就看到茶幾上擺著的一瓶酒和四盤小菜,其中兩盤還是切開的罐頭。
看來,他是真要跟我喝一通了。
白頌說:“嚴局長,你坐,跟你說吧,我聽人說,你是個不錯的公安局長,連賈二的人都敢抓,所以對你有點好印象,剛才借著酒勁兒給你打了電話,想著讓你把我抓進去算了,省得我一個人在家裏難受。沒想到,你還真來會我了,我也不咋會炒菜,胡亂對付了兩個,不好意思了,不過,酒是好酒,你瞧,真正的五糧液,你嚐嚐。”
我說對不起,我從來不喝酒,所以再好的酒也喝不出味道來。他怔了一下說:“公安局長居然不會喝酒……嚴局,我可喝了,說句不好聽的你別怪呀,我怎麼看你不太像公安局長呢?你看屠龍飛那氣派……”我不高興地問,難道,隻有屠龍飛那樣的人才像公安局長嗎?公安局長就應該他那個樣子嗎?他急忙說不,其實,他也看不上屠龍飛,可是現在就這樣的人吃香,現在,好像就得土匪地賴子那樣的人才能當領導,而且還能青雲直上,你說怪不怪。所以,我看你這麼文明……對,你不穿警服,看上去就像個老師,像個教授,真的。行,你不喝就不喝,我自己喝,那你喝什麼?對,喝啤的!
他說著,要去廚房找啤酒,我急忙阻攔:“別別,我今晚吃過兩頓了,什麼也吃不下喝不下了,我是來陪你嘮嗑的。對,你喝得不少了,別喝了。行嗎?”
他說:“不喝酒,咋說話呢?說真的,要是不喝酒,我可不敢給你打電話,現在我都有點兒懷疑,坐在我麵前的是公安局長嗎……對,你接我電話的時候,一定以為我是精神病,是醉鬼,正常的人,能在大年夜給公安局長打電話嗎?我確實喝得多了點兒,可是我的心沒醉,我真的是實在太難受了,你想想,大年夜的,身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更別說親人了,你說我會是啥心情?我要一直沒個家也就罷了,可我有過呀,我有過一個溫暖的家,有過親人,可你瞧,卻成了現在這樣,孤家寡人,沒人管,沒人問,你說我還能幹啥……對,你家沒在華安是吧?那你這大年夜也是一個人過了?住辦公室對不對?咱們是同病相憐哪!”
這人,還真讓他說中了。
他開始介紹起自己,他說他是華安人,今年才三十六歲。這讓我略感吃驚,因為他的外表實在太頹唐、太滄桑了。他說,他自幼喜愛音樂,尤其愛唱歌,嗓子也好,後來考上了大學,學的也是音樂,而且專攻聲樂,畢業時因為上邊沒人才回的華安,先當過兩年教師,後來調到了文化館。他也曾經輝煌過,在全市青年歌手大賽中,拿過美聲組的第一名,參加全省青歌賽獲過二等獎。但是說著說著又頹唐下來,說我不是幹這行的,不明白這行的內幕,特別是年輕時候,被熱情所鼓舞,被掌聲所迷惑,覺得特別有意思,可一旦結了婚,成了家,吃穿住行柴米油鹽等生活問題擺到麵前,光暈就退色了。對,出大名行,像那幾個全國知名的歌唱家,出場費幾萬甚至幾十萬,可像他這種水平的,有點名聲不大,又生活在基層就完了,特別像他這種美聲唱法的又自重身份,不能像那些唱通俗的,可以出入紅白場合,賣唱賺錢,所以生活很是緊張,隻能靠工資維持生活。說著還讓我看,說他家裏的家具還是多年前結婚時買的,都舊成這個樣子,也沒有錢換。他說,他再也不會換了,他會陪這些家具過下去,回憶過去的美好生活。他說:“那時,屋子也是這個屋子,可是,是那麼的光明,那麼的溫馨,那麼的美好,因為有她在,還有我可愛的女兒,可是,沒想到我……”
他毫無征兆地哽咽了一下,突然嗚咽起來。
顯然說到了關鍵之處,我讓他平靜一下,然後問,他說的她是他以前的妻子嗎?她到底出了什麼事?他擦了擦眼睛說:“她是學舞蹈的,在華安也很有名,人長得漂亮不說,舞也跳得特別好,一上台,下邊的男人都會直了眼睛。我在文化館,她在歌舞團,都在文化口,他們歌舞團演出時,常邀我去獨唱,我們就有了接觸,我很快就愛上了她,不過當時沒敢奢想,因為好多家庭條件優越的男人在追求她,有的還是縣領導的兒子,可萬沒想到,她居然選擇了我,當她同意我的追求那一天,我高興得差點暈了過去。後來我們就結婚了,住進了這幢樓,那時,有多少人羨慕嫉妒我呀?每當人誇獎她如何漂亮,說我們是郎才女貌,我的心裏都美滋滋的。不過,也有人提醒我,說我既沒地位又沒錢,長了養不住她,我沒往心裏去,因為她雖然漂亮,卻不是浮華虛榮的女人,她要是那樣的人,也不會跟我結婚。可是後來我才知道我想錯了……”
說到關鍵時候了,可是他停下來。
我問:“你在電話裏說,她被人給搶去了?”
這是我來到白頌家中的主要動因,正是聽了他的這句話,我才趕來的。
他說:“是,她先被人強奸了,後來又被霸占了。”
我有點不相信:“真的嗎?你能不能說具體點兒?”
他說:“我這就說。事情發生在五年前,那時,我和她已經結婚四年多了,我們的日子雖然清貧一點兒,但是感情一點兒也不受影響,她還總說人不能老往高處比,那樣就活得沒意思了,要跟不如我們的人比,才會覺得自己還不錯。你說,現在有幾個這樣的女人哪?對,那時,我們已經有了個小女兒,長得也非常漂亮,我真的感到很幸福。可是,一切都從那場演出開始改變了。對,那天晚上,她參加團裏的演出我沒去,在家照顧女兒。可是,她卻沒有按時回家,最初我沒在意,因為幹我們這行就這樣,演出結束後還要吃飯,有時還要陪什麼人物喝酒,耽擱的時間要長一些。可是,左等不回來,右等不回來,直到十二點了她還不回來,打她手機她也不接。後來接了,我一聽聲音就不對勁兒,問發生了什麼事,她卻說沒事。又過了一會兒回來了,我隔著窗子看見,是一輛挺高級的轎車送她回來的。進屋後我就覺得她哪兒有了變化,神情更不對勁兒,就追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追問來追問去,她忍不住哭起來,說她被賈二強奸了……”
我的心好像被針紮了一下,頓時結巴起來:“這……你……你愛人……不,你前妻,叫什麼名字?”
他說:“修麗雲。”
修麗雲?是她……
忽然間,我也認出了眼前的白頌,那回,賈二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到公安局視察,我送他們走時,有個醉鬼向賈二的轎車甩酒瓶子,不是他嗎?怪不得……
我急促地說:“你快說,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我的家庭就完了!”他說,“賈二這個混蛋,他不是人,連畜牲都不如。對,他們兄弟說過,看上哪個女人,這個女人是逃不脫他們手心的,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毀在他們手上。聽說,外地來華安演出的女演員要是被他們看上了,他們也會弄到手,這對他們很容易,因為他們可以用錢擺平一切。如果哪個女人不貪錢,他們還有硬的一手,總之早晚把你毀了。對付我就是這樣。對,那天晚上,修麗雲說,晚上的演出是宏達集團邀請的,演完後,特意留下團領導和幾個女演員陪酒,席間賈二就色迷迷地勾引她,還連勸帶逼的讓她喝了點兒酒,她感覺這個酒有問題,當時就覺得昏沉沉的,而且有那種欲望,再後來,她就不知酒席怎麼散的,怎麼跟著賈二去了他的房間,等她清醒過來,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已經晚了。”
我問:“那你當時沒告他嗎?”
他說:“別提了,當時我差點氣死,天沒亮,就要拉著她去公安局報案,可是她不想去,她說賈二跟她說了,他有錢又有人,特別是公檢法機關,他說句話比縣長還好使,如果我敢告他,他會讓我們家破人亡。他們兄弟的名聲你一定聽說過,所以,她特別害怕。可我咽不下這口氣,非拉著她去不可,可是,公安局接待後要證據,我們卻拿不出來。”
我說:“怎麼拿不出來?可以提取精液嘛!”
他說:“公安局說了,即使提取到精液,也不能證明是賈二強奸了我愛人,可能是我愛人貪圖他什麼沒得到滿足而誣陷他。可是,我們上哪兒去找別的證據呀?那天晚上跟她一起喝酒的都說喝多了,沒注意我愛人是怎麼跟賈二走的,你說,我還有什麼辦法?”
我的心氣得咚咚直跳,問他找誰報的案,誰接待的他們。他說,報案時,是尉軍跟一個民警接待的,後來,屠龍飛來了,就用那些話打發了他。
他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沒有任何辦法,麗雲大哭一場後問我,發生了這事,我還愛不愛她,如果愛,我們就忍了,就當這事沒發生過。如果不愛她了,就各走各的路。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我離不開她,何況這也不是她的責任,所以,我們決定把這事忘掉,繼續自己的生活。可是賈二不答應啊,他說他早就看上她了,她這麼一告,他更喜歡她了,說就喜歡麗雲這樣的性子,這樣的女人占有了才有意思。所以,他要讓她徹底跟了他,長期占有她……”
我感覺到自己在咬牙。
白頌說:“後來,他就隔三差五地找麗雲,麗雲開始還仇恨他,反抗他。可是,他跟她說了,如果她不讓他稱心如意,他就找我的麻煩,說要了我的小命兒也就是個玩兒,她為了保護我,隻好跟了他……”
白頌說到這兒,突然拿起酒杯又要喝酒,我急忙阻止,說:“白頌,千萬別喝了,繼續說。”
白頌說:“還說啥呀?開始,麗雲還瞞著我跟他,可是,我能感覺不出來嗎?她時常接到神秘電話,而且一接到就得出去。有一次我跟蹤她,親眼看她上了賈二的轎車,進了一幢別墅,我要闖進去,被賈二手下劈頭蓋臉一頓毒打,要不是麗雲阻攔,不知被打成啥樣。就從那以後,麗雲跟我提出分手。她說,她跟我的緣分到頭了,我們不可能再過從前的日子了,永遠也過不成了。開始我還不同意,可是賈二很快把風傳過來,我要是識相,就痛痛快快離婚,不然有我好看的。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怎麼辦?”
白頌又要喝酒,又被我攔住。我問,發生這些事時,他難道一次也沒找過公安局?他說,找過一回,還是屠龍飛、尉軍他們接待的,還是要證據,說光有我一個人舉報不行,必須要修麗雲出麵控告才行,可是,她不肯出麵哪。對,她自從跟了賈二以後確實變了,變得虛榮了,看不上我們的家了,看不上我了,說我太,沒本事,一輩子隻能受人欺負,這時候,不可能指望她再出來控告賈二了。而我找過公安局之後,賈二立刻派出幾個手下找到我,說我膽兒肥了,要打斷我一條腿。當時,我確實害怕了,隻好答應跟麗雲離婚。離婚後,女兒留在我身邊,當時她才三歲,也不知怎麼回事,我和她媽離婚後,她立刻變得悶悶不樂,很快生了重病,死了,我的家就徹底完了。當時,我真想跟他們拚了,可是,我拿什麼跟他們拚哪,我也想離開華安這個傷心地,可這不是件容易事,再說,我也不甘心,我要報仇,我要待在華安,親眼看到他們惡貫滿盈受到懲罰的那一天。可我一年一年地盼,那一天卻遲遲不來,他們不但沒有受到懲罰,卻過得越來越滋潤。就在這時你來了,我心裏燃起一點兒希望,可是我又聽說,他們找來了省領導,把你好一通收拾,我一想,他們的力量太大了,憑你一個小小的公安局長,治不了他們,所以我真的絕望了,徹底絕望了……
白頌又要拿酒杯,但是,手伸出半截停下來,因為酒杯已經到了我手裏。
我問:“我的事你不用管,還是說你自己的事。聽你的話,修麗雲後來嫁給了賈二?”
白頌:“那算啥嫁呀?賈二有老婆,麗雲答應跟他以後,提出的條件就是他必須跟老婆離婚,跟她結婚。當時賈二也答應了,可等麗雲真的跟我離了婚,他又不離了,可是又不許麗雲再跟我複婚,或者再跟別的男人結婚。他說,你既然跟了我,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今後就不許任何男人碰。不過,賈二雖然沒離婚,也沒跟麗雲正式結婚,但是,他跟她生活在一起,事實上跟結婚差不多。”
我想,如果是這樣,就構成了重婚罪。可是,這種罪能不能定住不說,就是定住了,又能把他怎麼樣?法院會判他的刑嗎?怪不得白頌說媳婦讓人霸占了,這不是霸占是什麼?小時候從書本上看到過,舊社會的惡霸地主黃世仁、南霸天搶男霸女,恨得了不得,可是跟現在的賈二比起來也太不足掛齒了!
氣憤之中,一種深深的無奈又從心底生出,而且還對自己產生一種氣憤的感覺,因為,作為公安局長的我,聽了這種事卻感到無能為力。
白頌好像猜中了我的心思,他說:“嚴局長,你別跟自己生氣,我知道,這種時候,你也幫不了我,你能在大年夜來看我,聽我說話,我就滿足了。其實呢,我已經徹底絕望了,麗雲不會回來了,我可愛的小女兒不會複生了,從前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對,就從那以後,我也變了,我迅速地墮落,我開始喝酒,嫖娼……對,你不懂,我們搞聲樂的,都視嗓子如生命,非常嬌貴,過去我是滴酒不沾的,現在我什麼也不在乎了,我不怕嗓子壞了,不怕損害形象,我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怎麼墮落怎麼生活,所以,就成了你現在看到的我。”
他又停下來,仰著臉,意思是讓我看他現在的樣子。是的,看他現在的滄桑樣子,最起碼也要有四十五歲以上,可實際上他才三十六歲。我想了想又問他,他和修麗雲現在是怎麼一種關係,還有來往嗎?他還愛不愛她。他歎息說:“這種時候,還說什麼愛不愛呀。她現在可闊了,住別墅,有專人侍候著,衣著打扮就更不用說,真的成了闊太太。她有時還給我打個電話,問問我的情況,還打發過人送錢給我,可是,讓我把錢撇了。後來,她也摸清了我的脾氣,知道我好喝酒,所以,逢年過節,就打發人給我送幾瓶好酒來,你看,這五糧液就是她送的,錢我可以不要,酒我得要,可是,今天夜裏,我一喝起這酒的時候,一下子就想起了從前,我就……”
他的傷心勁兒又上來了,但是,他克製住自己,隻是垂下了頭,再也不說話了。
該談的,都談了,該聽的,我也都聽到了。看著垂著頭好像睡著了的白頌,我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沒有意義,可是,在臨走的時候,我還是對他說:“修麗雲走到這步也是被逼的,所以你別恨她,要是能行,我看你最好還跟她保持點兒聯係,以後或許有用……”
說到這兒我突然住口,他卻注意起來:“有用?有什麼用?不可能了,我們之間一點恢複的可能也沒有了……對了嚴局長,你是不是有啥想法?”
我:“這……沒有,我隻是隨便說說,不過,我覺著,你還是跟她保持著聯係好。”
說完我就急忙告辭了。走出白頌家才發現,東方的天際已經出現了曙光,天上還飄落起雪花,瑞雪兆豐年,難道,這是個好兆頭嗎?新的一年,會有一個新的開端,迎來新的轉機嗎?
我心情沉重地踏著吱吱作響的積雪向局裏走去。
一夜未睡,我卻沒有一絲困倦的感覺,白頌的遭遇強烈地震撼了我,我深切地意識到,黑惡勢力如果得不到打擊遏製,他們的瘋狂是沒有止境的,他們會為所欲為,做出人們難以想象的惡行來。
罪惡,必須受到懲罰。
我必須做點兒什麼,可是,我卻一時想不到做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