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在前麵見過蔡江這個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身體強壯,表情陰鷙,身上透出一種讓人警惕、畏懼的氣息,看著這樣一個人,我更覺得胡連有提供的情況是真的,這個人真的可能殺害了李強,可是,沒有證據,即使知道他是凶手也沒有辦法。

因為已經詢問過幾個人,他一定早知道要問什麼,所以周波和丁英漢開門見山,迅速切入主題。周波說:“蔡江,你既然是保衛處的副處長,李強也是保衛處的人,你對他一定很了解吧!”蔡江回答:“我們保衛處管著好幾十人呢,我跟他也就是認識,不太了解。”說完後,他可能意識到我們已經詢問過很多人,掌握了一些情況,所以又急忙改口:“啊……不過,他畢竟是保衛處的人,平時也常接觸,所以,跟他的關係還可以。”兩句話的工夫,就從不太了解變成了還可以。丁英漢敏銳地抓住這一點:“既然你們關係不錯,那麼,李強為什麼辭職,辭職後去了哪裏,你一定知道吧?”蔡江急忙否認:“不不,我跟他的關係也就是一般,他到底去哪兒了,沒有跟我說……啊,他說好像要去南邊什麼地方,說那裏待遇更好,別的我就不知道了。”周波和丁英漢對視一眼,丁英漢突然脫口就問:“你跟李強最後一次見麵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蔡江臉上閃過一絲不安神色:“這……我想想,嗯,最後一次見他,就是他辭職前哪……在什麼地方碰到的?嗯……應該在公司裏,對,就在公司裏。”丁英漢又問,他跟李強見麵時,有沒有人證明,他回答說沒有。最後,周波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去年十月七日夜裏,你在幹什麼……對,我提示一下,那是‘十一’長假的最後一天,還能想得起來吧?”蔡江想了想卻搖頭說:“不,記不太清了,去年‘十一’長假我就在公司裏,哪兒也沒去,夜裏應該是在公司宿舍吧,也可能出去跟誰吃飯了,不過,一年多的事,我真記不清了。”蔡江回答完,又反問周波和丁英漢,問這個幹什麼,去年十月七日夜裏出什麼事了?他的態度是預料之中的,周波和丁英漢沒有跟他解釋,而是放他回去了。

之後,他們又傳喚了黃鴻飛,他的回答跟蔡江差不多,也是說認識李強,關係一般,他去了哪兒不知道,還解釋說,李強後來有一段時間專門負責照顧修麗雲,所以他跟他接觸也不多。

調查還是不了了之了。通過詢問,我們確實感覺到蔡江和黃鴻飛可疑,但是,沒有證據,也隻能把懷疑放在心裏。當然,調查並沒有結束,通過調查,我們掌握了李強的戶口所在地,準備派人前往調查。不過這必須等明年了,因為春節已經到了,這種時候外出調查不會有好效果的。我囑咐周波,先擬一個協查通報,發給李強故裏的派出所,周波答應說馬上辦,但是說大過年的,不可能很快得到回音。

就在我們傳訊宏達集團保衛處相關人員的幾天裏,胡連有被執行了,執行前他還托看守所的民警轉話給我,說這幾天對他挺照顧的,感謝我。

街市上的鞭炮聲更加密集了,往日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不見了,因為,年已經來到了,年三十來到了,所有的人都回家團圓了,除了我們警察。

2

天色暗下來,夜幕降臨了,這不是個普通的夜晚,而是除夕夜。此時,我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裏,忽然被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失落感攫住了身心,我默默坐在椅子裏,忽然產生一種要落淚的感覺。

我開始思念親人,思念我的老伴,我的兒子,非常的思念他們,恨不得馬上見到他們,想跟他們一起過年,一起度過這個除夕……

可這是不可能的。

春節前,兒子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強烈要求我去他那裏,跟他和他母親團聚。可是,這是我任華安公安局長的第一個春節,全縣人民群眾的平安係於我一身,我怎麼能離開崗位呢?兒子在那邊聽了我的解釋非常為難,一直在旁聽的老伴忍不住奪過電話,跟我吵了起來,最後居然說出:“你死在華安吧,永遠別來見我們!”然後摔下了電話。後來我雖然打了回去,可是每次都是兒子接的,她說什麼也不再接電話。於是,這個年,這個除夕,注定我隻能這樣度過,注定我要孤獨地坐在辦公室裏等待著這最長的一夜快點兒過去。可是,我卻沒有想到,此時,我會這樣強烈地思念他們,想跟他們守候在一起,我對自己說:嚴忠信,你怎麼這樣了?別忘了,你是公安局長,你身上肩負著神聖的使命,你不該這麼兒女情長,你要堅強……

可是,我做不到,我越這麼對自己說,心裏越難過,一股股酸澀從心底泛出,上湧,想通過雙眼流出來……

我覺得,再這麼坐下去,我會發瘋的。

除夕之前,局裏好多人,包括梁文斌等班子成員,還有步通俞、周波、丁英漢、耿才、燕子等人都邀我去他們家過除夕夜,但是,人家一家人團聚,我一個外人去湊什麼熱鬧?再說了,越看人家熱鬧,越顯得我孤單,所以,對這些邀請我都堅決拒絕了。我說,我的除夕夜是有安排的,晚飯後,要組織民警巡邏一段時間,然後去一些單位檢查值班情況,等到午夜前,再到看守所看望武警中隊的官兵和值班民警,我的年夜飯就跟他們一起吃了。

但是,現在,各值班單位走過一遍了,距午夜還有兩個來小時,這兩個來小時對我來說太漫長了,我想跟妻子和兒子說說話,特別是想跟妻子嘮嘮嗑,哪怕聽聽她的聲音。可是,兒子還沒有給我打來拜年的電話,我當父親的不想先給他打。打給妻子吧,想起那次電話中的怒罵,肯定不會換來好結果。我正在徘徊猶豫著該幹點什麼,排解一下心中的孤獨難過,手機響了起來,我看了一下,是兒子的。

手機號是兒子的,但是,傳過來的聲音卻不是他,而是她——老伴兒。

她:“你幹什麼呢?”

我覺得淚水在往外湧,忍了忍才說:“沒幹什麼,在辦公室裏。”

她:“就你一個人嗎?”

我說:“你說呢……”我終於忍不住說出來:“魏蘭,我想你們……”

話說出口,眼淚也湧出來,我再也無法說話了,而那一邊,也傳來她的抽泣聲:“你呀你……我們也想你呀,你這是圖啥呀?咱們一家就三口人哪,過年都不能在一起,你以為,我和兒子心裏好受嗎……”

她嗚嗚地哭出聲來,我急忙控製住自己說:“行了,魏蘭,咱們說說話吧。你還是來華安吧,啊,我真想你!”

聽了我的話,她似乎冷靜下來,抽泣了兩聲後說:“我還要你來我們這兒呢,你來嗎?對,你讓我去華安也行,過完年以後,你辦妥辭職手續,跟我一起回這邊來,行嗎?忠信,你都五十大幾的人了,為啥受這個罪呀,你就辭職吧,回來跟我們娘兒倆團聚吧……”

聽著她的話,我的心漸漸冷下來,但是,我努力用緩和的口氣對她說:“魏蘭,這是不可能的。我跟你說過,也就是兩三年的時間,也許時間更短,我把事辦完了,立刻就回去,誰攔我也攔不住,那時,我天天陪著你,咱們永遠在一起,不分開,行嗎?”

她不再說話,好一會兒才說:“就這樣吧,你多保重!”

電話撂下了。

我拿著手機在耳邊好一會兒,才放下,然後就穿好衣服,走出辦公室。春節聯歡會也不看了,本來我也沒看,越看屏幕上的歡樂喜慶,越感到孤獨和淒涼。

我似乎什麼也沒有想,完全是信步而行,任憑腳步帶著我走,不知不覺,我來到一片平房居民區,我停下腳步辨識著,這才發現我來過這裏,對,三榔頭家就在這一片。我看到,盡管這裏都是低矮的平房,但是,照樣家家掛起了燈籠,照樣家家燈火通明,照樣家家門外貼了春聯,掛了福字,照樣有孩子們的歡笑,照樣不時響起一聲聲一陣陣鞭炮。我甚至覺得,這裏的年夜氣氛要比那些高層住宅濃得多。

我怎麼會走到這裏來呢?

我說不清楚,大概,是一種潛意識的支配吧:當你為自己的不幸而痛苦時,就去看看比你更不幸的人吧……

既然來了,就看看吧,我隨著腳步來到了三榔頭家外邊。

我最先看到的是窗子透出的燈光,是明亮的燈光,肯定是電燈,看到這個燈光,我的心也亮堂了很多。隨即看到,不但窗子有了燈光,院子裏也和所有住宅一樣,掛了一個不大的紅燈籠,接著我看到,上次那個歪倒的、幾乎要散架的小木門也修好了,但是並沒有上鎖,我推開它走進院子,看到了整個屋子,它也比上次來順眼了不少,院子也顯得整潔多了。

我向窗子看去,窗上結了一些霜花,但是仍能影影綽綽看到兩個身影在忙著什麼,我悄悄走近,向裏邊看去,正是三榔頭的母親和妹妹娟子,她們好像在包餃子,這種情景讓我的心中生出幾分溫馨,幾分欣喜,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兒,我決定還是離開,不打擾她們了。可是,她們卻發現了我的身影,娟子的聲音傳出來:“誰呀?”

我怕驚著她們,急忙回聲:“是我,我是嚴忠信!”

門開了,娟子從屋內走出來,認出了我,一下驚叫起來:“哎呀,嚴局長,您怎麼來了,快進屋,快點兒!”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一走了之,正好,我也想看看她們現在什麼樣子,就隨娟子走進去。外屋也亮著燈,灶台上冒著熱氣,是在燒煮餃子的水吧。娟子推開屋門大聲說:“媽你看是誰?公安局長……”

我隨著娟子走進屋子,老太太已經站起來迎接我。此時,她也穿上了一件幹淨的新衣服,頭發、臉色都比上次來順眼多了,炕沿兒上擺著一個麵板,上邊擺放著包了一半的餃子,屋子也顯得很溫暖,牆角處還擺放著一台不大的彩色電視機,裏邊正在播春節聯歡會,這是上次來沒有的。我急忙對她們說別擔心,什麼事也沒有,我就是從這兒路過,順便進來看看,打擾她們了。娘兒倆急忙說不打擾不打擾,看到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然後就是再三道謝,說多虧了我,她們才過上這樣一個年,還說周波前兩天不但送來五百塊錢,還拿來一個舊彩電給她們看。看著她們這個樣子,我的心情好多了,跟她們說,今後有什麼難事盡管吱聲,然後就要告辭。可她們非要我留下來跟她們吃餃子,我抱歉地告訴她們,距午夜吃餃子還有一個多小時,我還有工作。她們說,那就提前吃,先煮一點兒給我吃,不然心裏過意不去。說話間,娟子就去外屋煮上了餃子,我無法拒絕她們的心意,隻好等了一會兒,吃了幾個熱騰騰的餃子,大概是心情好的緣故,覺得餃子也特別的香,我連連稱讚,再三謝了她們才離開,娟子一直送我到大門外。在我要走的時候,她突然冒出一句:“局長,我……”

我看著娟子,問她是不是有啥話要說。她嘴動了一下,搖搖頭,說了句:“沒有,局長,真沒想到,您能瞧得起我們,太感謝您了!”

我說沒什麼,我小時也受過苦,今後,她們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然後轉身離去,走了一段路回頭看看,娟子的身影還在望著我。這時,我忽然心裏一動:她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因為去看守所的時間要到了,我沒有回頭。

看守所在郊外,和城裏的喜慶氣氛比起來,這裏要顯得嚴肅冷峻得多,但是,無論是看守所大門還是監區的大門旁,都貼上了大幅春聯,院子裏也懸掛起一個高高的燈籠,我隨著看守所長走進監舍走廊,挨個兒鐵門向裏邊看著,先看到一個個光禿禿的頭,繼而看到裏邊的人,他們有的在看電視上的春節聯歡會,也有人在打撲克。除夕夜,對他們的管束顯然放鬆了,這也是應該的。聽到門口的腳步聲,他們都把目光看過來,定定地盯著我。看守所長對我說,過年了,犯人也要改善夥食,食堂那邊正在準備餃子。聽著所長的話,看著監舍內的這些禿頭和目光,我不由猜測起來,此時,他們那一顆顆大腦裏邊,一個個心靈深處,都在想些什麼,估計,所有人都在思念親人吧。我都有這麼強烈的孤獨感,思親感,他們一定更強烈吧,也一定更加感到自卑、自憐吧。看著這些人,我們所有的人都應該感到滿足,感到幸福。

年節期間,看守所是公安局長最掛心的地方。每逢佳節倍思親,特別春節除夕,是在押人員思想最不穩定的時候,那種思親的感覺是本能產生的,是難以克製的,我剛才就品嚐到了這種滋味。所以,節前我就布置看守所,對那些並非罪大惡極、而且不影響審判或者已經判決留所執行的犯人,盡量讓他們和親人見一次麵,同時,還要管教員和在押人員逐一談話,做好他們的思想工作。在安全保衛這點上更是講了又講。因為看守所一旦出事就是大事,無論是看守所的領導還是我這個公安局長都要吃不了兜著走。所以,在除夕夜,我要求除特殊情況外,所有看守所的民警都到崗,確保不出問題。在監所轉了一圈後,我又去了食堂,看到十來個在押人員和看守所的民警在一起包餃子。所長告訴我,這些在押人員都是罪行較輕,人也老實可靠的。

時鍾漸漸指向十二點,城區方向的鞭炮聲越來越密集,所長說,差不多了,我們也該放炮了。我跟他們一起來到院子裏,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然後餃子就一鍋鍋煮起來,煮好後,民警們一盆盆送進監舍,然後才坐下來自己吃,我也坐在他們中間吃起來,一邊吃還一邊想著,這個大年夜居然吃了兩頓餃子。吃完後,我又去了武警中隊,給官兵們拜個早年,然後才回到城裏,此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局辦公樓自然也貼了春聯,色彩繽紛的樓形燈也閃亮起來,門上還懸掛著四個紅燈籠,一向嚴肅冷峻的公安局大樓也透出了幾分喜慶的氣氛。但是我看到,整個大樓隻有幾個窗子亮著,那是110指揮室和刑警、治安、巡警、法製及局值班室。我想,此時此刻,全縣大概隻有我們這樣少數幾個單位還有人值班,或者說,還睜著眼睛守衛著年夜的平安。我走進樓,發現樓內很靜,雖然有幾個值班的,和往日相比還是顯得太冷清了,我挨個兒走了一遍值班單位,囑咐大家保持警惕,有什麼事跟我打招呼,然後才回到辦公室。此時春節聯歡會已經結束,鞭炮的高潮已經過去,我也感到疲勞了,為了避免孤獨感再次襲來,我決定躺下睡覺,可就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

這是個外線電話,來電顯示的號碼是本縣的,但是很陌生,難道出了什麼案子?要是出案子,一般應該先打110啊?我疑惑著把話筒放到耳邊,還沒等說話,裏邊傳出一個男聲:

“你……是公安局……嚴局長嗎?”

我說我是嚴忠信,問他是誰,有什麼事。

他說:“你別管……我是誰,我……現在,一個人……在家,挺……不是滋味,想跟你……說說話!”

聽得出,這人喝醉了,我勸了他幾句,讓他抓緊休息,說我還有事,沒空陪他閑聊,就掛了電話。

可是,剛掛斷,電話又響起來,還是這個人。我接起來說:“你怎麼回事啊?你要再這麼幹,我可要找你了!”

可是,醉鬼是什麼也不怕的,他說:“找我?那好啊,你……來吧,我等著你,最好,你……把我抓進去,那樣,也比我現在……好受得多……”

看來,這是個失意之人,可是,我是公安局長,他要傾訴實在找錯人了,何況他又是個醉鬼,我再次警告了他,又把電話掛了。

可是,很快,他又把電話打過來:“嚴……嚴局長,你……咋回事啊,咋對……我這個群眾……這種……態度啊?我真有話……跟你說!”

我生氣了:“好,我聽著,你說吧,但是,必須是跟我的工作職能有關的,嘮閑嗑就免了。”

他說:“好啊,我就是要說……說跟你……工作有關……的事。你說,欺男霸女,歸不歸你管?你管不管?”

我說:“什麼欺男霸女,你說明白點兒。”

他說:“就是……我媳婦讓人搶走了……”

沒聽完我就煩了,這種人我這輩子見多了,自己不行,養不住老婆,老婆跟別人跑了,這一過年,就想起來了,感覺到自己的淒涼,所以借酒澆愁,喝醉了又找人發泄,肯定是這麼回事。然而,當我正要放下電話時,卻突然停住了。

因為,他說了句:“嚴局長,你別以為……我不是……正經人,我……是好人,是歌唱家,你聽:‘啊,多麼輝煌,燦爛的陽光……’”

我一下怔住了,或者說鎮住了。

因為,這個人唱的是意大利歌劇《我的太陽》,也就是那個世界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羅蒂演唱的曲目,而且,唱得字正腔圓,聽上去非常專業,於是我就一直聽了下去,聽著他把這首歌兒唱完,聽他唱出最後的高音。懂行的人說,這個高音是什麼C,難度極大,一般人是唱不上去的,可是,這個人卻唱上去了,而且唱得非常完滿。

天哪,真是個歌唱家,唱得實在太棒了,華安居然還有這樣的人?他是誰呀?

我忍不住追問起來:“先生,你唱得確實不錯,你叫什麼名字,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啊?”

他說:“這回你信了吧,你說,我這樣的人能胡說八道嗎?咋樣,感興趣嗎?要是想聽,能不能見見麵,我一個人在家挺難受的,咱們能不能嘮嘮?”

荒唐吧?是荒唐,可是,接著我做出了更荒唐的事。

3

我來到白頌家樓下。對,他姓白,叫白頌,他在電話裏自我介紹說在文化館工作,身份是文藝輔導員,他住的樓房地方偏不說,而且院子窄小,樓體陳舊,還是個拐角樓,一多半是廂樓,一少半是正樓,雖然多數窗子亮著,樓外也有幾個燈籠,讓人們知道他們也在過年,但是,喜慶的氣氛還是差得多。